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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我的父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6日09:49 来源:中国文化报 易中天

  我的父亲易庭源,是中共党员,克己奉公、以身作则、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些共产党员应该有的优秀品质,他老人家都有。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工会组织看电影,发给我们家的票每回都是最差的,不是在最后面,就是在最边上,天长日久老是这样,母亲就有意见。父亲却呵呵一笑,说:“坐在哪儿不是看?又不会看坏眼睛。”还有一件事我也记忆犹新。“文革”期间,我们全家被扫地出门,下放到农村。不过,下放干部是带工资的,也许是组织上信任吧,发工资的任务就交给了我父亲。我们家,从来是母亲管财政,父亲哪里会算账?上级又规定,这事要保密。这下子麻烦了。父亲只好半夜三更躲在床上,放下蚊帐,点起油灯,通宵达旦地分钱,像个“地下党”。

  这两件事,都发生在入党前。看来,那时他虽然组织上没入党,思想上早就入党了。

  入党以后怎么样呢?我这个“无党派人士”可不得与闻。直到清理父亲遗物,才发现了2002年8月2日,时任湖北省委书记俞正声的一封亲笔信。根据这封信的内容,可以推测出父亲曾给俞书记写信,谈下岗工人的安置问题,并提出了解决方案。俞书记则回信介绍了实际情况,并感谢他“关心全省的工作”。这大约可以算是中共党员易庭源忧国忧民之一例。

  会计是一门科学

  1940年,父亲考上了厦门大学中文系。但因正值抗战时期,烽火连天,路上既不安全,家里也掏不起路费,只好改上当时设在湖南所里(今湖南吉首)的国立商学院。从此,他的一生,便都献给了会计学。

  不过,父亲在会计学界,似乎是个异类。

  反叛从大学一年级就开始了。起因则是不满老师要求的死记硬背,进而怀疑会计学原理根本就不对。如果原理是对的,为什么老师不能通晓明白地讲得学生心服口服呢?这肯定有问题。

  有问题,就要找出路。于是,从大二到大三,父亲把图书馆里所有的文献资料都读完了。最后,在德国会计学家巴比、日本会计学家太田哲三那里,得到了启示:要以“动态论”来反对、批判和替代“平衡论”。这是1944年,他大学四年级的事。1949年,著名学者李达任湖南大学校长,在全校宣讲辩证唯物主义,父亲又大受启发,遂刻苦攻读马、恩。经过3年努力,终于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唯物辩证法的基础上,创立了自己的学说──资金运动会计理论。这是1951年的事。当时,父亲32岁,大学毕业7年,任湖南大学助教。

  他老人家,是把会计称为“科学”的。会计,明明是技术,怎么是科学呢?

  父亲生前,我曾拿这事问他,他默然不语。直到守灵那天晚上,我挑灯夜读《资金运动会计理论》一书,才恍然大悟。原来,一旦把会计定位为技术,则无论会计师还是会计员,便都成了“账房先生”。在他看来,会计应该是“诸葛亮”,至少会计师得是。一个真正的会计师,应该对企业的生产流程,从事前、事中到事后,都进行全方位的监控,以保证企业真正做到“用尽量少的价值,创造尽量多的使用价值”。唯其如此,才能真正造福于人类,也才能避免投机取巧、强取豪夺、发横财。

  书生本色

  从国立商学院毕业后,父亲便走上了讲台,起先在湖南大学。1953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又调到中南财经学院。数十年教学生涯,弟子不知凡几。但所有学生的点名册或成绩单,他老人家都珍藏起来,如有老学生来看望,父亲便会翻出这些泛黄的纸头,大家共同感慨一番。师生关系之好,可见一斑。

  而父亲的老师是刘炳炎老先生,两人虽然是师生关系,却“道不同,不相与谋”。老先生主张“平衡论”,父亲主张“运动论”,而且还公开宣布: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老先生也由他去。不过,尽管两人的学术观点针锋相对,但每到逢年过节,父亲必定带了我这长子,去看望老人家,恭执弟子礼。更不可思议的是,“文革”中,我从新疆回来探亲,没钱买返程票,下放到农村的父亲竟然写信向太老师借钱。我拿着信去见太老师,老先生不但如数借出,还设家宴款待。

  这,其实就是所谓“书生本色”。在他们的心目中,绝对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这就是学问与真理,以及人情与道义。所以,父亲虽然一介书生,身无长物,却一直都在资助贫困学生。这也正是在2008年,我们要把奉献给他的10万元寿金捐给学校,设立“易庭源奖学金”的初衷。

  是良师,亦是慈父

  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认为,我父亲是好老师。

  有一件事情我是记忆犹新的。为了便于学生理解“资金运动会计理论”,父亲曾亲手做了一个教学模型:在一个木架上,安装若干小纸盒,标上账户名称。纸盒之间,用玻璃管连接。当小圆珠从一个纸盒滚到另一个纸盒时,就表示资金的运动。这个教学模型,我是亲眼看着父亲做的。那时我9岁,所以还记得。

  其实,父亲也是好父亲。

  40年代末期,通货膨胀,物价飞涨。父亲那一点微薄的薪水,已经无法养家糊口,便业余做点小买卖,卖煤油灯。家里空间小,煤油灯摆了一地。我那时才一两岁,调皮捣蛋,结果一头摔在煤油灯上。后来母亲回忆,当时父亲二话不说,抱起我就送医院。为了抄近路,来不及穿鞋的父亲,光着脚在铁路上跑,两只脚全都磨破了。父亲却一声不吭,直到我伤口处理完毕,又把我抱回家。

  这样的故事,我们三兄弟每人都能讲出很多。在父亲和母亲的关爱呵护下,我们长大成人,羽翼丰满,各奔东西。但无论是实现理想,还是外出谋生,父亲和母亲都尊重我们自己的选择。1965年高中毕业,我唱着红歌进新疆。父母亲虽然舍不得,却没有说半句反对的话,只是默默为我收拾行李,然后嘱咐:到了兵团,好好干,多写信。

  现在回忆起来,父母亲慈爱的目光何曾片刻离开他们的儿子,只不过从不溢于言表而已。90年代初,家里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有一次,因为有急事要通知,父亲竟然坐公交车到武汉大学去找我。碰巧我有事外出,父亲便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等了3个小时。

  这同样是讲不完的故事。实际上,就连父母亲自己,也记不住他们给了子孙多少爱,但儿孙的些许回报,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女儿9岁时,用她所得的第一笔稿费,给爷爷买了一个放大镜。这个放大镜,父亲一直在使用。他常说:我有三个好儿子,三个好儿媳,三个好孙子。我是“九好老人”。再加上重外孙女,真是十全十美,一生无憾!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父亲已经飘然回到先走一步的母亲身边。而此刻,我们则仍将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人世,以期不辜负他们的深情和厚望。

  (本文选自《平生风义兼师友》,有删节,该书已由新星出版社于2013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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