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衢州为什么这样美丽

　　我不敢说衢州的山水算得是浙江最美的山水，尽管烂柯山的那盘棋局如此神秘感人、江郎山的那群峰峦这般鬼斧神工、钱江源的那道清流这等晶莹沁人；但浙西这块翡翠般的土地上这些年大量涌现“最美衢州人”，却是不争的事实，在“最美中国人”的评选名单中衢州人的比例之高令人吃惊，这么说，难道真的是衢州的山水精魂在这里的万物之灵中开出一朵又一朵花么？

　　我曾经在烂柯山的那张棋桌旁发呆良久，斧子的瞬间腐烂让我领悟时间的神奇；我游览江郎山时甚至在青苔上滑了一跤，让我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座奇山的绿色；说实话，衢州千年苍翠的山脉以及在这些山脉周遭居住千年的百姓的淳朴，我是有很深感受的，这是一片未遭污染的土地以及一群未遭污染的心灵，但光是这样解释“最美”的大量涌现又仿佛过于简单，千年苍翠的山河在神州大地尚有不少，为什么偏是衢州结出了这么多的硕果？地理风貌与精神风貌之间，能划一个直接的等号吗？

　　我曾因出版社之邀，编辑过反映杭州“最美司机吴斌”的一部诗集，所以我首先关注了衢州的那位“最美司机”。这位四十四岁的衢州司机毛志浩在挡风玻璃被前方车祸撞倒的路灯杆击穿、自己惨遭脾脏破碎的情况下，不仅在巨大的痛苦中坚持停稳公交车，保住了车上二十六位乘客，还坚持下车参与救援对面车道车祸中的伤者，这等勇举的背后，是何等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给予支撑！

　　小学六年级学生翁进城哭泣着向三位“最美教师”连磕三个头的一幕也让我鼻子发酸：“如果没有陈霞、姜文、江忠红三位老师的帮助，我和妈妈、弟弟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的爸爸也将因此坠入痛苦的深渊，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三位教师的感人事迹，是千方百计把翁家母子从煤气中毒的昏迷中解救出来，她们自认为平常，连连说这是教师的天职，我却怎么也觉得不平常。

　　至于在水中力救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少年而牺牲的“最美爷爷占祖亿”、在高速公路中果敢扑向泄漏事故的被公安部授予烈士称号的“最美战士吴奇龙”、救助危难路人而不事张扬的“最美护士林小娟”、三次冲入火海救出两名百姓而相继负伤的“最美警察高剑平、姜方林”，这些与衢州山川并肩耸立的壮丽风景，在仙人对弈的“烂柯棋局”中，有没有占据着永恒的意义？

　　每一回读到“最美衢州人”的事迹，都让我久久地踱步感慨。

　　莫非，真是如画的山水撑起了这些如画的筋骨？

　　在这两者之间，我想，肯定还横跨着一座精神意义上的桥梁。如果这座桥梁是存在的，那么，耸立在衢州大地上的那些精神的桥墩子，又是哪几个呢？

　　拜谒了“南孔”的衢州家庙之后，我对在一千年前卷到衢州大地的这个儒教风暴眼，忽然有了一种新的感悟。

　　我以为，儒家思想对中国人的精神浸润之深，是怎么说也不过分的。在孔氏家庙居于北方曲阜的年代里，南方的衢州也已是儒风习习，耕读蔚为风气，更不消说孔子第四十八代嫡长孙、衍圣公孔端友在建炎二年举奉孔子夫妇楷木像，率宗室成员一路南渡，成群结队地赶来衢州了。那年，神色仓皇的宋高宗赵构选定临安建都之后，一道圣旨“赐家衢州”，从此，以“仁爱”为核心思想的孔子学说就在这块苍翠的土地上扎下了大本营，“东南阙里”，光耀四方。

　　这支正宗的孔门后裔扎根衢州所产生的思想影响，无疑是相当大的。于是，这块土地更加崇学。不仅“衢州州学”自此与孔氏家庙合一，烂柯山的“梅岩精舍”也广纳四方学士，办得红红火火，赫然入列南宋十大书院榜单。炽烈的崇学之风甚至带动了造纸行业与印刷行业，衢江两岸成了书籍出产的“物流集散地”，南宋刻书业的中心就在衢州。我们也可以数一数由这块土地送出去的进士，自宋至清，进士的人数竟然达到了一千零十三人，令人咋舌。

　　而孔儒之学在浸润了士大夫群体之后，也不可避免地向社会的方方面面渗透，衢州的民风历朝历代受此感染，烙印极深。据文献记载，衢州开化县的民风有“好学习礼，士风日盛”之说，衢州江山县的民风则是“民务本业，士知向学”，而衢州常山县的民风有“士有贤声，民无终讼”的美誉。看来，儒家的“六德”：智、信、圣、仁、义、忠，与儒家的“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对世世代代的衢州百姓而言，已可说是“入耳入心入脑”了。孔门的种种教诲，早已与衢州的青山绿水紧紧缠绕长流不息了。

　　我这次来衢州，次日一早，便掸尽旅尘，再访南孔家庙。孔子的七十五代孙孔祥楷先生知道老友再访，专程赶来，热心地为我们这一行人冲泡价格实惠的碎叶“龙顶茶”，馈食物美价廉的自制“虫草酥”，还赠送每人一册线装本《论语》。这一次的老友相会，我激动地写下一首小小的抒情诗：“请允许我在胡柚的香气里走近孔子，请允许我穿过茶园与竹林，跨入他的家庙。显然，如此的背景并非是山东的曲阜，我这是在浙江的衢州，登上了孔子那辆周游历史的牛车。依稀记得，那辆牛车的南渡非常从容，不像南逃的宋高宗那样仓皇；它摸索着细细的钱塘江，一路上溯，在圣旨‘钦此’的那个部位停了下来。于是，孔端友，这位孔夫子的第四十八代孙，下车，开始寻觅印有‘衢州’字样的青砖，以建造江南的曲阜。”

　　我此行的同伴中有龙一先生，他写过小说《潜伏》，这就让我迅速联想到儒家血脉的“潜伏”：三衢大地的那些沟渠、那些溪涧，两百万衢州百姓的毛细血管，也许，一部默默的《论语》，已经悄悄流淌了两千五百年！辞别时分，孔祥楷，这位孔子的七十五代孙，赠我一部线装《论语》。我一打开，就闻到了柚子之香以及清茶之香、翠竹之香，于是我顿时明白，这部线装书，已经是我们国家地质构造的全记录——序，写于曲阜；跋，作于衢州。

　　我觉得，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那些“最美”部分，在衢州的山水间结出一代又一代的“最美”精神之果，应该是合乎常情的。而在我走访了衢州的几个居民社区之后，似乎又寻得了衢州迭出“最美”现象的另一个原因。

　　首先是这些社区普遍设立的“爱心树”“爱心墙”吸引了我，仔细一看，树上满挂的那些“心形”红色之果，原来都是社会弱势群体寻求各种援助的“微心愿”，而每天都有一批批的衢州人以及来衢州游访的人，先后摘下这些“果子”，成就一段爱心之缘。这一天，我也顺手摘下一颗，因为这果子上写的愿望是这样微弱，使得访者不能不摘，而且摘得满眼含泪。

　　当日我夜不能寐，又写下一首小诗《相遇爱心树》：“这是荷花街道‘义工家园’的一棵爱心树，上面结的果子是一些泪珠、一些呼唤，颜色是青涩的，因为阳光还没有到。我摘下了一粒果子，说的是一位孤寡老人需要一副专业拐杖，于是我看见了两粒木质的眼泪，或者是铁质的眼泪。我不能不认领，我当时就觉得，不是他，而是我，需要这副拐杖，我比他更瘸。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我的天空早已歪斜，土地知道我的跌跌撞撞与心怀叵测；而且，我明白，我今天捐出的拐杖，只够维持我走稳一小步。我多么盼望，我人生的沿途，还会有很多的爱心树，这些树上的果子，很可能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我余下的日子，需要保持青涩，以及泪水的单纯。”

　　我在这首诗里提及的“义工家园”，也是衢州各区、县、街道、社区都普遍推广的，衢州的“义工”人数众多，惠及群众生活需求的各个方面，无论有什么需要，哪怕偏远山区的小村子想看一场戏，城里的义工们也会带上琴瑟锣鼓把热闹送过去。

　　我想说的是，能把“爱心”和“善举”铺展得这么广泛、这么深入、这么持久、这么受人欢迎，有关推广精神文明的职能部门是下了大功夫的，那些“最美”种子的发芽就是与他们日复一日的辛勤浇灌分不开的，他们总是在动脑筋，想尽办法将爱心在三衢大地更大限度地释放，而且他们坚持把脑筋动在“长效”上，动在“机制”上，比如普遍建立“民情档案”、开设名为“通衢”的“政民对话网络平台”、开设“绿色文化广场”与“康乐广场”以及建立“留守儿童俱乐部”等，这就不是花架子而是真功夫了。而且我还觉得，他们提炼的“诚信、责任、仁爱、奉献”这一衢州人的价值观很不错，这四个互相映衬的词汇一点也不比那些“开拓、进取、拼搏、敢闯”的猛词逊色，我总是想，比起当下那些刺鼻呛人的“开拓”，我们敦厚而纯净的绿色该是多么的可贵。我这里说的绿色，当然包括精神环境。

　　为什么衢州这样美丽，自此，谜底的脉络是逐步清晰了。只是，这个谜底的每一个环节，都是这样值得我们回味。现在有了“衢州样本”这个提法，也有“衢州经验”的总结，总之，说明了大家还是喜欢在“最美衢州”这个谜面前指指画画，舍不得离去。

　　辞别衢州那天，随着车轮的铿锵之声，耸立着青翠的烂柯山与江郎山的三衢大地在我身后渐渐退去，我心里便想，但愿我的前方，我所到之处的任何地方，都能有美丽来含笑迎接。

　　当然，你也知道，我说的这个美丽，并非光指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