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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写历史也是对当下现实的思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5:31 来源:文学报 王跃文
    王跃文 王跃文

  长篇历史小说《大清相国》 塑造了以陈廷敬为主要代表的大臣群相,反映了一个特定历史境遇中官场人物的人格、道德和行为的艰难选择,再现出三百多年前的官场风云。

  小说着重刻画了清代名相陈廷敬这个历史人物,陈廷敬原名陈敬,二十一岁中进士,因同科进士中有两个陈敬,顺治皇帝给他赐名廷敬,从此声名鹊起士林。他从晋身官场之日起,就同后来权倾天下的明珠、索额图恩怨难断,又遭遇徐乾学、高士奇等康熙心腹的明争暗斗。君王如虎,同僚似狼。陈廷敬如履薄冰半辈子,慢慢悟透官场秘诀,终于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他入仕五十三年,历任康熙帝师,工、吏、户、刑四部尚书,至文渊阁大学士、《康熙字典》 总修官等职,最后老死相位。

  康熙朝名臣辈出,那时候的官场关系复杂,几乎没有人能独善其身,为何唯陈廷敬为官善始善终?带着这样的疑问,作者王跃文查阅了大量史料,终成《大清相国》。究其原因,可总结为以下几句话: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本期阅读版(13-16版)选载其中精彩章节,以飨读者。

  问:当《大清相国》面世后,人们就很好奇你的创作题材怎么会由现实主义官场小说转入了清代,且在当时还有此书是否属于历史小说的争议,当时您的创作动机是怎样的?

  答:我时而写现实题材,时而写历史题材,时而又写乡村题材,所以经常面对是否创作转型的问题。其实,所谓转型的提法是很偷懒的一种理解。好的作家必须是丰富的,题材的丰富是其重要方面。我写作《大清相国》是个例外,因为某种特殊机缘了解到这位古人,并去山西阳城皇城相府的陈廷敬故居作了考察和寻访,研读了大量历史资料。我十分敬重这位先贤,他有学养、有干才、有品格,值得后人敬仰。我写《大清相国》,最主要的目的是向这位先贤致敬。

  当我用小说讲述这位古人的时候,也常面临一个责问:难道我们这个时代还要提倡陈腐的清官意识吗?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有些莫名其妙。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都知道制度建设非常重要,这是常识。但是,这同效法前贤并不矛盾。

  也有人质疑:《大清相国》是不是历史小说?当然是历史小说。中国史学界对历史小说有非常苛刻的挑剔,我是不认同的。如果按这个标准,英国希拉里·曼特尔的《狼厅》就不是历史小说。但它恰恰是非常伟大的历史小说。不管历史小说,还是现实小说,虚构是其基本特征。没有虚构,就没有小说。《大清相国》里写的主要事件都是在历史上发生过的,我把陈廷敬放在这些事件中描写,这是符合历史小说创作习惯的。比方说,康熙年间曾经钱价混乱,不法商人毁钱鬻铜从中牟利。陈廷敬提出理顺钱价方略若干,康熙皇帝十分赞同并命他“督理钱法”。

  有时候某些专家的意见也让我非常吃惊。比如,我在小说里写到经筵进讲之后,康熙皇帝驾临文渊阁给讲官赐茶,有专家在一次作品研讨会上说文渊阁只是官名,并没有文渊阁实物一说。指出我小说所谓“硬伤”的是一位文博界的专家兼官员,故宫里面立着那么巍峨的文渊阁他居然看不见?赐茶文渊阁也是有史可查的,《清史稿·经筵仪》载:“顺治九年,春秋仲月一举,始令大学士知经筵事……毕,帝临文渊阁,赐坐,赐茶……康熙十年举经筵,命大学士熊赐履为讲官,知经筵事。”文渊阁在乾隆朝之后成为国家图书馆,藏《四库全书》于内。

  问:现在很多人都在写历史小说,您写历史小说的初衷,是对陈廷敬的个人感兴趣吗?

  答:对这位古人的敬重,这是一个。第二,我们生活是往前走的,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也不应该回到过去。但是我们对历史不能够采取无视的态度,在历史当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借鉴的东西,我们经常讲借古喻今,还是可以把一些古代好的东西发表出来,所以历史小说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所以借鉴这么一位我敬重的古人陈廷敬,表达我一种对当代现实生活的思考,也可以这么说。

  问:本书的主角陈廷敬为官五十多年,在他身上,有什么亮点值得如今的官员借鉴?

  答:小说文本是自外于作者的独立存在,作家离开小说文本的任何言说都很可能不准确。作家误读自己作品也是很正常的事。非得说说的话,陈廷敬是位勤勉而清廉的官员。云南巡抚王继文在平定吴三桂战事中筹饷有功而得康熙皇帝信任,但陈廷敬发现他的贪腐之后毫不犹豫地上折子参劾。他自己过得硬,有底气反对贪官。皇权社会是人治天下,如何管理国家都是皇帝老子说了算。曹雪芹祖父曹寅给康熙皇帝上折子说两淮浮费甚多,开列名目四项,其中第二项为“省费,系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康熙皇帝在“省费”之后朱批“此一款去不得,必深得罪于督抚,银钱无多,何苦积害!”皇帝的驭人术是随意性很大的,陈廷敬这样的官员要做到不阿不谀非常不容易。

  问:在作品中所出现的陈廷敬的等、忍、稳、狠、隐五字为官真言,在旧官场的社会氛围下该如何理解?

  答:旧官场的官员们要施展自己的才能,必须讲究时和势。非时非势而强为之,很可能一败涂地。所以,陈廷敬尽管年轻时才气逼人,但他必须等待时机,学会忍耐,做事稳重,伺机而行。这里所说的“狠”,绝不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而是关键时候要有魄力、有铁腕、敢担当。不过,皇权时代的官场毕竟太过凶险,所以陈廷敬在做到文渊阁大学士,皇帝对他格外恩宠的时候,他就知道需要功成身退了,这就是“隐”。很多人一辈子叱咤风云而不得善终,就是不懂得最后要“隐”。我在小说里写陈廷敬装聋请求告老,且家有老父倚闾悬望。史书记载陈廷敬最后以耳疾乞归,小说里这些细节的虚构也是有依据的。

  一

  顺治十四年秋月,太原城里比平常热闹。丁酉乡试刚过,读书人多没回家,守在城里眼巴巴儿等着发榜。圣贤书统统抛却脑后了,好好儿自在几日。歌楼,酒肆,茶坊,尽是读书人,仙裾羽扇,风流倜傥。要么就去拜晋祠、登龙山,寻僧访道,诗酒唱和,好不快活。

  文庙正门外往东半里地儿,有家青云客栈,里头住着位读书人,唤作陈敬,山西泽州人氏,年方二十。只有他很少出门,喜欢呆在客栈后庭,终日读书抚琴,自个儿消闲。他那把仲尼琴是终日不离手的。后庭有棵古槐,树高干云。每日清晨,家佣大顺不管别的,先抱出仲尼琴,放在古槐下的石桌上。陈敬却已梳洗停当,正在庭中朗声读书。掌柜的起得早,他先是听得陈敬读书,过会就听到琴声了。他好生好奇,别人出了秋闱,好比驴子卸了磨,早四处打滚去了。那外头喝酒的,斗鸡的,逛窑子的,哪里少得了读书人!只有这位陈公子,天天呆在客栈,不是子曰诗云,就是高山流水。

  大顺不过十三岁,毕竟玩性大。每日吃过早饭,见少爷开始读书抚琴,就溜出去闲逛。他总好往人多的地方凑,哪里斗鸡,哪里说书,哪里吵架,他都要钻进去看看。玩着玩着就忘了时光,突然想着天不早了,才飞跑着回客栈去。大顺见少爷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把听到的见到的都说来听。

  这日大顺出门没多久,飞快地跑了回来,顾不得规矩,高声叫喊道:“少爷,中了中了,您中了。”

  陈敬琴声戛然而止,回头问道:“第几名?”

  大顺摸摸脑袋,说:“几名?我没数。”

  陈敬呼地站了起来:“没数?肯定就不是第一了!”

  大顺说:“少爷,能中举人就了不起了啊,哪能都中第一名!”

  陈敬复又坐下,低头良久。他想自己顺治八年应童子试,考入潞安州学,中的可是第一名。那年陈敬才十四岁。他是同父亲一起赴考,父亲却落了榜。他自小是父亲发的蒙,考试起来竟然父不如子。父亲虽觉脸上无光,却总喜欢把这事儿当段佳话同人说起。不几年,陈敬的名字便传遍三晋,士林皆知。

  大顺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说,一边儿垂手站着。大顺十岁那年就跟着少爷了,知道少爷不爱多话,也看不出他的脾气。可大顺就是怕他,说话办事甚是小心。陈敬突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吩咐半句。大顺连忙把古琴送进客房,出门追上陈敬,低头跟在后面。

  文庙外的八字墙上,正是贴榜处,围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榜下站着两位带刀的兵丁,面呆眼直,像两尊泥菩萨。陈敬走上前去,听几个落榜士子正发牢骚,说是考官收了银子,酒囊饭袋都中举了,孔庙变成了财神庙。几位读书人撸袖挥拳,嚷着要见考官。陈敬并不认得他们,就顾不得打招呼,只从头到尾寻找自己的名字。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了,排在第二十八位。抬眼再看看榜首,头名解元名叫朱锡贵,便故意问道:“朱锡贵?我可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原来士子们都知道,今年应试的有位朱锡贵,曾把“贵”字上头写成“虫”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朱锡虫。这个笑话早就在士林中间传开了,谁都不把这姓朱的当回事儿,只道他是陪考来的。哪知他竟然中了解元!正是这时,一位富家公子打马而来,得意扬扬地看了眼皇榜,歪着脑袋环顾左右,然后瞟着陈敬:“在下朱锡贵,忝列乡试头名,谓之解元,得罪各位了!”

  陈敬抬头看看,问:“你就是那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朱锡贵?”

  不等陈敬再说下去,早有人说话了:“朱锡虫居然是乡试头名解元!咱们山西人好光彩呀!”

  陈敬哼哼鼻子,说:“您这条虫可真肥呀!”

  朱锡贵似乎并不生气,笑着问道:“您哪位?”

  陈敬拱手道:“在下泽州陈敬!”

  朱锡贵又是冷笑,说:“陈敬?待在下看看。哈,您可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还敢在本解元面前说话呀?”

  陈敬忿然道:“朱锡虫,你脸皮可真厚!”

  朱锡贵哈哈大笑,说:“老子今儿起,朱锡虫变成朱锡龙了!”

  陈敬说道:“朱锡虫,你也成了举人,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

  朱锡贵突然面色凶狠起来:“陈敬,你敢侮辱解元?我今日要教你规矩!”

  朱锡贵扬起马鞭就要打人。大顺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朱锡贵,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大顺虽说人小,可他动作麻利,朱锡贵又猝不及防,竟摔得哎哟喧天。众士子趁乱解气,都涌向朱锡贵。朱锡贵也是跟了人来的,无奈人多势众,只急得围着人群转圈儿。榜下那两尊泥菩萨登时活了,想上前劝解,却近不了身!大顺机灵,见场面混乱,拉着陈敬慢慢挤了出来。

  突然,听得啪的一声,一个香瓜砸在了皇榜上。有这香瓜开了头,石头、土块雨点般砸向皇榜。没多久,皇榜上就见不着一个整字儿了。一个石子弹了回来,正中陈敬肩头。大顺忙拉了陈敬往外走,说:“少爷,我们回去算了,小心砸着脑袋!”陈敬越想越憋气,回了客栈嚷着叫大顺收拾行李,今儿就回家去。大顺说行李可以收拾,要走还是明儿走,还得去雇马车。

  二

  陈敬忿恨难填,脑子里老是那几个考官的影子。开考之前,几位考官大人,全是京城来的,坐着敞盖大轿游街,众士子夹道参拜。此乃古制,甚是庄重。有位不读书人晓事,居然上前投帖,被考官喝退。见此光景,读书人都说考官个个铁面,不怕谁去钻营了。哪知到头来是这等分晓?

  过了多时,忽听客栈外头人声鼎沸,掌柜的过来说:“如今这读书人不像话了,真不像话了!”陈敬不问究竟,自己跑到街上去看。原来是些读书人抬着孔子圣像游街,那圣像竟然穿着财神爷戏服!“往后我们不拜孔圣人,只拜财神爷啦!读书有个屁用!多挣银子,还怕不中举人?”读书人叫喊着,不停地挥着拳头。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一位老者哭喊着:“作孽呀,你们不能如此荒唐,要遭报应的呀!”陈敬知道此事非同儿戏,上前拉着位熟人,轻声劝道:“这可使不得,官府抓了去,要杀头的!”那人说:“读书人功名就是性命,我们没了功名,情同身死,还怕掉脑袋?你好歹中了,不来凑热闹便是!”

  见大家不听,陈敬便跟在后面,只寻熟人规劝。陈敬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没想着要回去了。他就像着了魔,脑子里空空的,热热的。读书人抬着孔圣像在街上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文庙。孔圣像就是从文庙的明伦堂抬走的,这会儿又抬了回来。孔圣像被放回原位,却因穿着财神戏服,甚是滑稽。有人抓起几文小钱,朝孔圣像前丢去。

  突然,文庙外头传来凶狠的吆喝声。回头看时,几十衙役、兵丁手持长棍,冲了进来。衙役和兵丁们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劈头一棍,打倒在地,绑将起来。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面如土灰。手脚快的逃将开去,也有强出头的被打了个皮开肉绽。陈敬自以为没事,仍站在那里不动。人家哪管那么多?陈敬和那没跑掉的七人,全都绑了去。

  人是山西巡抚吴道一叫拿的。他当时刚用过午餐,躺在后衙葡萄架下打盹儿。忽有来人报知,读书人抬着孔圣像在街上胡闹,还把戏台上财神爷的衣服穿在了孔圣人身上。吴道一只恨瞌睡被人吵了,很是烦躁,粗粗问了几句就喊拿人,一边又嚷着叫考官来衙里说话。

  吴道一骂了几句,更衣去了签押房。等了许久,衙役送了个名册进来:“抚台大人,这是抓的几个人,一共七个。中间只有这陈敬是中了举的,其他都是落榜的。”

  吴道一草草溜了眼名册,说:“就是那个泽州神童陈敬吗?他凑什么热闹!”这时,又有衙役进来回话,说考官张大人、向大人来了,在二堂候着。吴道一没好气,也不怕他们听见,说:“候在二堂做甚?还要等我去请?叫他们到签押房来!”衙役应声出去了。不多时,主考官张公明跟副考官向承圣进了签押房。都知道出事了,也就顾不上客套,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吴道一谁也不瞅一眼,低着头,冷脸问道:“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公明望望向承圣,想让他先说。可向承圣只作糊涂,张公明只好说:“我等受命取士,谨遵纲纪,并无半点儿偏私。说我们收受贿赂,纯属中伤!那些落榜的读书人,不学无术,只知闹事!”

  向承圣这才附和道:“张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落榜的人,把府学闹得乌烟瘴气,还把戏台上财神菩萨的衣服穿在孔圣人身上。”

  吴道一不等向承圣说完,勃然大怒:“你们都是皇上钦定的考官,从京城派来的。朝廷追究下来,我要掉乌纱帽,你们可要掉脑袋!”

  张公明毕竟也是礼部侍郎,实在受不了吴道一这张黑脸,便说道:“抚台大人,我张某可对天盟誓,如有丝毫不干净的地方,自有国法在那儿摆着。但是,事情毕竟出在山西,您的责任也难得推卸!您朝我们发火没用,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得相互担待些才是!”

  吴道一仰天而叹,摇头道:“我真是倒霉!好吧,你们快快起草个折子,把事情原委上奏朝廷。先把读书人闹事一节说清楚,待我们问过案子,再把详情上奏。瞒是瞒不住的!”

  事情紧急,顾不得叫书吏代笔,三个人凑在签押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折子草拟好了。吴道一把折子看了又看,仍不放心,说:“张大人,您是皇上身边文学侍从,文字上您还得仔细仔细,越妥帖越好。”张公明谦虚几句,抬手接了稿子,反复斟酌。三个人都觉着字字坐实了,才正式誊写清楚。

  折子还在半路上,吴道一不等朝廷旨意下来,先把陈敬等人拿来问了几堂,就把朱锡贵给关了。吴道一想尽早动手,为的是把自己撇个干净。朱锡贵并没有招供,但吴道一料定他肯定是与人好处了。张公明和向承圣同此案必定大有干系,只是朝廷没有发下话来,吴道一不敢拿他们怎么办。不妨关了朱锡贵,事后也见得他料事明了。那朱锡贵偏是个蠢货,虽说在堂上不肯吐半个字,进了牢里竟然吹起大牛,说:“我朱某人哪怕就是送了银子,追究起来,大不了不要这个举人了!我朱家良田千顷,车马百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呢?闹府学,辱孔圣,那可是要杀头的!”

  三

  大约十日之后,皇上看到了折子,立马召见索尼、鳌拜等几位大臣。那日索尼跟鳌拜约着同去面圣,可他俩到了乾清宫外,当值太监只顾悄悄儿努嘴巴,没有宣他俩觐见。忽听里头啪的一声脆响,知道是皇上摔了茶盅。早有几位大臣候在殿外了,他们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鳌拜抬眼望望索尼,索尼只低头望着地上的金砖。

  乾清宫里,太监猫了腰,小心地过去收拾。皇上这会儿眼里见不得任何人,连声喊着滚!太监飞快地收拾起地上的瓷片,躬身退出。

  内监吴良辅壮着胆子奏道:“皇上,索尼、鳌拜等几位大臣都在外头候着。”

  皇上咆哮起来:“朕不想见他们!前日告诉朕,江南科场出事了,士子们打了考官,大闹府学;昨日又告诉朕,山西科场出事了,孔圣像穿上了财神爷的衣服!今日还想告诉朕哪里出事了?”

  吴良辅不敢说大臣们都是皇上召来的,只道:“他们是来请旨的,山西科场案怎么处置。”

  皇上冷冷一笑,甚是可怕:“朕就知道,银子由他们来收,这杀人的事由朕来做!”

  吴良辅说:“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圣明仁慈!”

  皇上指着吴良辅说:“圣明仁慈!朕要杀人!亵渎孔圣的,送银子的,收银子的,送了银子中举的,统统杀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还有教出这些不肖学生的老师,一律充发宁古塔!”

  五日之后,皇上的谕示便到了山西巡抚衙门。吴道一奉了圣谕,先将张公明同向承圣拿了。又过五日,三位钦差到了山西,一边查案,一边重判试卷。原来皇上虽是龙颜大怒,到底可怜读书人的不易,不能把山西今年的科考都废了,着令将考卷重新誊抄弥封,统统重判。

  钦差中间有位卫向书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正是山西人氏。读卷官送上一篇策论,文笔绝好倒在其次,里头学问之淹博,义理之宏深,识见之高妙,实在叫人叹服。卫向书细读再三,击掌叫好,只道这文章非寻常后生所能为。待拆了弥封,方知这位考生竟是陈敬,三场考卷所有考官给他打的全是圈儿。卫向书早就闻知陈敬后生可畏,果然名不虚传。若依着试卷,解元必定就是陈敬了。

  卫向书大喜过望,却又立马急了。陈敬身负官司,遵奉圣谕是要问死的!谁也不敢冒险忤逆圣谕,点了陈敬解元。卫向书心有不甘,反复诵读陈敬的策论,直道这个后生志大才高,倘若蟾宫折桂,必为辅弼良臣。几位同来的考官看出卫向书心思,却也想不出辙来。卫向书爱才心切,暗中打着主意,先不忙着定下名次,想想办法再说。碰巧这日陈敬家的管家陈三金领着大顺找来告状,在行辕外同门人吵了起来。卫向书听说是陈敬家的人,忙招呼下边领了进来。

  原来早在陈敬被拿当日,大顺就日夜兼程奔回了老家。那日陈家接到官府喜报不出两个时辰,阖家老小正欢天喜地,大顺突然跑回来,说是少爷下了大狱。老爷闻知,忙吩咐陈三金速去太原,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保管少爷平安无事。大顺也随陈三金回了太原,老爷吩咐他哪儿也别去,只守在大牢外打探消息。陈三金腿都跑断了,银子也白花了许多,一个多月下来,哪家官老爷的门都没进得去。巡抚衙门的门房是个不讲理的老儿,他每次门包照收,就是不肯进去通报,只说这事儿谁也没办法,皇帝老子发话了,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见了巡抚也没有用。陈三金越发害怕,也不敢回去,只在太原呆着,四处打点托人。这日听说京城里来了个清官,便领着大顺来了。

  陈三金见了卫向书,话还没说上半句,先扑通跪了下来。大顺年纪小小,毕竟没有见过官的,不懂得规矩,也不知道怕事,嚷着说我们家少爷原先也没有跟着那些读书人去,后来出来看热闹,还劝熟人回去哩!不知怎么着就跟在后面走了。回到文庙时,官府里捉人来了,别人都知道跑,我们家少爷傻里傻气站在那里不动,糊里糊涂的就被官府捉了。

  四

  陈三金正要骂大顺不晓事,卫向书却摆手问道:“你是跟着陈敬的吗?你再仔细说说看?”

  大顺便把发榜那日他是怎么出来玩时看了榜,如何回去告诉少爷,少爷如何发了脾气,如何嚷着要回家去,如何听到外头吵闹又出来劝人,一一说了。

  卫向书仔细听着,又再三询问,陈敬说的每句话他都问了。问完之后,卫向书心中有数,忙叫陈三金起来,问道:“你找过巡抚大人吗?”

  陈三金道: “去了巡抚衙门好多回了,巡抚大人只是不肯见。”

  卫向书道: “陈敬案子,皇上下有谕示,我必要同巡抚大人一道上奏皇上才行。你今日午时之前定要去巡抚衙门见了吴大人。”

  陈三金很是为难,道: “小的硬是见不着啊!”

  卫向书意味深长地笑道: “拜菩萨要心诚,没有见不着的官啊。”

  陈三金像是明白了卫向书的意思,忙掏出一张银票,道: “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巡抚衙门。”

  卫向书把银票挡了回去,仍是笑着,说: “我就是查这个来的,我这里就免了,你快快去巡抚衙门要紧。”

  陈三金在卫大人面前像听懂了什么意思,出门却又犯糊涂了。世人都说没有送不出的银子,没有不要钱的官,这话谁都相信。可这卫大人自己不收银子,好像又暗示别人去送银子。他一路上反复琢磨着卫向书的话,很快就到了巡抚衙门。

  门房已收了多次门包,这回陈三金咬咬牙重重地打发了,那老儿这才报了进去。吴道一其实早听说陈敬家里求情来了,只是不肯见人。这回照例不肯露脸,生气道: “真是笑话!一个土财主家的管家也想见抚台大人?”

  门房回道: “老爷,小的以为您还是见见他。”

  吴道一道:“老夫为什么要见他?”

  门房道: “小的听陈敬的管家陈三金说,他们家可是有着百年基业。陈家前明时候就出过进士,早不是土财主了,如今他家又出了举人。”

  吴道一道: “这个举人的脑袋只怕保不住!好,见见他吧。”

  陈三金怕大顺不懂规矩坏了事,只叫他在外头等着,自己随门房进去了。过了老半日,吴道一手摇蒲扇出来了,门房指着陈三金说: “抚台大人,这位是陈敬家的管家,陈三金。”

  陈三金忙跪下去行礼: “小的拜见抚台大人。我家老爷……”

  吴道一很不耐烦,打断陈三金的话:“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上我这儿走走门子,送送银子,就能保住陈敬的脑袋,是吗?”

  陈三金哀求道: “求抚台大人一定替我陈家做个主!”

  吴道一冷冷道: “皇上早替你们陈家做过主了!闹府学,辱孔圣,死罪!”

  陈三金叩头作揖道: “抚台大人,我替我们家老爷给您磕头了!”

  吴道一哼着鼻子,说: “磕头就能保头?”说罢就只顾摇蒲扇,不予理睬了。

  陈三金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几案上,说: “抚台大人,只要能保住我们少爷的命,陈家永远孝敬您老人家!”

  吴道一大怒道: “大胆!你把本抚看做什么人了?不义之财取一文,我的人品就不值一文!门房,送客!”

  门房道: “老爷,小的看他陈家也怪可怜的,好好中了举人,却要杀头。”

  陈三金又掏上一张银票,道: “抚台大人,请您老人家一定成全!”吴道一并不去瞟那银票,半闭了眼睛道:“门房,听见没有?”

  门房便道:“陈三金,你还是走吧,别弄得我们老爷不高兴。”

  陈三金又掏出一张银票,话未出口,吴道一把蒲扇往几案一摔,正好盖住了三张银票,生气道: “门房,打出去!”立马跑进两个衙役,架着陈三金往外拖。

  眼看着过了午时,卫向书乘轿去了巡抚衙门。吴道一正闲坐花厅把盏小酌,听得门房报进来说卫向书来了,忙迎了出去。进到花厅,吴道一命人添酒加菜。喝了几盅,卫向书说: “抚台大人,张公明和向承圣是您我共同审的,向他俩行贿的举子共有朱锡贵等九人。落榜的读书人上街闹事,情有可原啊。”

  吴道一敬了卫向书的酒,却道:“卫大人,皇上下有严旨,这些读书人辱孔圣,闹府学,都得杀头!”

  卫向书举杯回敬了吴道一,说:“闹事的人中间有个叫陈敬的,他自己中了举,也没有贿赂考官。”

  吴道一点头说道: “我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泽州神童。他凑什么热闹?好好的中了举,却要去送死!”

  卫向书心里不慌不忙,嘴里却很是着急的样子,说:“还请抚台大人三思,这个陈敬杀不得!”

  吴道一问道: “他是犯了死罪,又有圣谕在此,如何杀不得?”

  卫向书说: “抚台大人,我赶来找您,正是此事。如今重判了试卷,陈敬三场下来考官们画的全是圈儿,应是乡试第一啊!”

  吴道一大吃一惊: “您是说陈敬应该是解元?”

  卫向书说: “正是!抚台大人,杀了解元,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呀!”

  吴道一把酒杯抓在手里,来回转着,沉吟半晌,说: “那我们就不让他做解元嘛!”

  卫向书没想到吴道一说出这种话来,却碍着面子,道: “虽说可以不点他解元,但老夫看他诗文俱佳,尤其识见高远,必为国之栋梁。这样的人才如果误在我们手里,上负朝廷,下负黎民哪!”

  吴道一说: “卫大人爱才之心下官极是佩服,可是您敢违背圣谕吗?下官是不敢的!”

  卫向书想这陈敬的案子吴道一是问过了的,倘若说他断错了案,他必是放不下面子,便道: “抚台大人,只怪陈敬年轻不晓事,他糊里糊涂认了死罪却不知轻重。”

  吴道一听出卫向书话中有话,便问:“如何说他糊里糊涂认了死罪?”

  卫向书便把大顺说的前前后后细细道来,然后说: “陈敬原是去劝说别人不要闹事,结果被众人裹挟,冤里冤枉被捉了来。他知道自己没事才站着不动的,不然他不跑了?”

  吴道一脸色渐渐神秘起来,微笑着问道:“陈家人原来求过卫大人了?”

  卫向书知道吴道一是怎么想的,也不想把话挑明,只反问道: “想必陈家人也求过抚台大人了?”

  吴道一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下官愿陪卫大人再问问陈敬的案子。”

  五

  第二日,陈敬被带到巡抚衙门大堂重新问案。卫向书心里是有底的,他顺着那日的事儿前因后果问过,陈敬头上就没有罪了。他还劝说别人不要闹事,应是有功。吴道一是收了银子的,又以为自己同卫向书心息相通,并不节外生枝。但毕竟陈敬的名字到了皇上手里,他得具结悔罪才得交差。可是陈敬脾气犟,说自己原是劝说别人,故而混在了人群里,无罪可悔。再说考官收贿已是路人皆知,读书人愤慨闹事也是事出有因,要放人就得把所有人都放了。陈敬拒不悔罪,官样文章做不下去,皇上那里就不好办。卫向书这下真急了,再想不出法子来。陈敬回到牢里,知道其余六个闹事的读书人,也有中了的,也有没中的。他们都感激陈敬仗义,只劝他先保住自己脑袋再说。陈敬只说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就是不肯写半个字。

  可是过了几日,巡抚衙门的门房突然找到陈三金,叫他快去大牢里把陈敬领回去。陈敬糊里糊涂出了大狱,才知道自己中了解元。再看墙上告示,原来朱锡贵同那六个闹事的读书人,不分青红皂白都问了死罪。又听街上有人传闻,两个考官被押解进京去了。

  陈敬经了这牢狱之灾,就像变了个人,回到家里成日闷闷不乐。母亲同妻子淑贤苦口相劝,他总是愁眉不展。三乡五里的都上门道贺,陈敬只是勉强应酬,背人就是唉声叹气。他至今不明白,别人掉了脑袋,他为什么活着出来了。他并不侥幸自己活着,想着那几个问了死罪的读书人,心里就非常难过。只有朱锡贵并不冤枉,考官也并不冤枉。眼看着春闱之期逼到眼前来了,陈敬迟迟不肯动身进京。陈老太爷日日火冒三丈,陈敬仍是犟得像头驴。为着这事儿,陈家终日没谁敢高声说话。

  忽一日,卫向书大人着人送来一封信。原来卫大人回山西办差,正好顺道回家省亲,在太原逗留了两个多月。每日都有读书人上门拜访,叙话间卫大人听说陈敬因了这次大难,心灰意冷,再无进意,明年春闱都不想去了。卫大人忙写了信,差人送到泽州陈家。卫大人在信中激赏陈敬的策论和文采,只道他才华超拔,抱负宏远,他日若得高中,必能辅君安国,匡世济民,倘若呈少年意气,误终身前程,实为不忠不孝。读罢卫大人的信,陈敬只觉芒刺在背,羞愧难当。又想这卫大人不把他看成只图一己功名的禄蠹之辈,真是难得的知己。这些日子,爹娘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却像邪魔上身油盐不进。这回却让卫大人给骂醒了,他心中愧悔不已,恭恭敬敬跪到爹娘面前,答应速速进京赴考去。

  毕竟时日已经耽搁,转眼就过了正月。这日,陈敬动身赶考去,家人忙着往骡车上搬着箱子、包袱。老夫人没完没了地嘱咐大顺出门小心,少爷是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大顺点头不止,口里不停地嗯着。淑贤突然想要呕吐,忙掏手帕捂了嘴。婆婆看见了,喜上眉梢,上前招呼:“怕是有了吧?”

  淑贤低了头,脸上绯红。老夫人又问:“敬儿他知道吗?”

  淑贤又摇摇头,脸上仍是红云难散。

  老夫人笑道: “敬儿怎么就缺个心眼呢?他怎么还不出来呢?”

  淑贤稍作犹豫,说: “我去屋里看看吧。”

  陈敬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三岁的儿子谦吉跟在后面捣乱。陈敬喊道:“不要乱动,爹才清好哩!”

  谦吉却道: “爹,我要跟你去赶考!”

  陈敬笑道: “你呀,再过二十年吧。”

  淑贤进来了,谦吉叫着妈妈,飞扑过去。陈敬望了眼淑贤,并不多话,只道:“不要催,我就来。”

  淑贤吞吞吐吐,半日才说:“他爹,我有了。”

  陈敬顾着低头清理书籍,一时并没有理会。淑贤站在门口,有些羞恼。陈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望妻子,问: “淑贤,你说什么?”淑贤也不答话,低头出去了。

  陈敬收拾好了,跟着父亲去堂屋燃香祭酒,拜了祖宗,这才出门上车。父亲手抚车辕,再次叮嘱: “敬儿,进京以后,你要事事小心啊!”

  母亲眼泪早出来了,说: “太原乡试,你差点儿命都送了。敬儿,娘放心不下。”

  不等陈敬开口,父亲又说: “你只管自己看书,好好儿应试,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再也不要像在太原那样,出头鸟做不得啊!”

  陈敬道: “爹娘,你们放心就是了。”

  六

  冰天雪地,骡车走得很慢。陈敬也不着急,只在车里温书。走了月余,到了河北地界。忽见一书生模样的人肩负书囊,徒步而行,甚是困乏。骡车慢了下来,大顺高声喊着让路。陈敬撩开车帘,看了看这位读书人,吩咐大顺停车。陈敬觉着这人眼熟,忽然想了起来,忙下车拱手拜道: “敢问这位兄台,您可是高平举人张汧学兄?”

  张汧停下来,疑惑道: “您是哪位?”

  原来十年前张汧中了乡试首名,那年陈敬才十一岁,父亲领着他去了高平张家拜访。陈敬笑道:“学弟泽州陈敬,小时候由家父领着拜访过学兄哩。刚才家人冒犯,万望恕罪。”

  张汧大喜,道:“原来是新科解元!您的英雄豪气可是遍传三晋呀!”

  陈敬道:“兄弟过奖了!请兄台与我结伴而行如何?一路正好请教呢!请上车吧。”

  张汧忙摇手道:“谢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陈敬说着就去抢张汧的书囊,道:“兄台不必客气!”

  大顺更是不由分说,拿了张汧的包就往车上放,道:“先生您就上车吧。我家公子一路只是看书,没人给他搭个话,快闷成个哑巴了。有您做伴,正好说说话哩!”

  张汧只得依了陈敬,上了骡车,问道:“陈贤弟,您怎么也才上路啊!”

  陈敬道:“现在离春闱两月有余,我们路上再需走个把月,难道迟了吗?”

  张汧道:“愚兄惭愧,我可是三试不第的人,科场门径倒是知道些。有钱人家子弟,秋闱刚过,就入京候考去了。”

  陈敬道:“用得着那么早早儿赶去吗?真要温书,在家还清静些,想那京师必定眼花缭乱的!”

  张汧道:“贤弟有所不知啊!人家哪里是去读书?是去送银子走门子啊!”

  陈敬叹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太原科场案血迹未干,难道还有人敢赌自己性命吗?”

  张汧道:“这回朝廷处置科场案确实严厉,杀了那么多人,巡抚吴道一也被革了职,戴罪听差。可为着功名二字,天下不怕死的人多哪!”

  陈敬经历了这回乡试,自是相信这个话的,嘴上仍是说:“我不相信所有功名都是银子送出来的。兄台曾居乡试魁首,三晋后学引为楷模。此次会考,兄台一定蟾宫折桂,荣登皇榜。”张汧苦笑着摇摇头,仰天而叹。

  一日进了京城,径直去了山西会馆。一问,原来会馆里早就客满了。会馆管事是位老者,万分为难的样子,道:“原来是两位解元!都说陈解元不来了,住在这儿的举人每日都在说您哩!”大顺人小,说话办事却是老练,缠着管事的要他想法子。管事的实在没辙,说只有客堂里空着,但那里住着也不像回事。

  三个人只好出了会馆,往顺天府贡院附近找客栈去。一连投了几家店,都是客满。原来挨着贡院的店都住满了,多是进京赶考的举人。眼看着天色将晚,见前头有家快活林客栈,陈敬笑道:“我们都到水浒梁山了,再没地方,就只有露宿街头了。”

  正是这时,门吱地开了,笑嘻嘻的出来个小二,问道:“哟,三位敢情是住店的吧?”三人答应着,进了客栈。店家忙出来招呼,吩咐小二拿行李。

  店家道:“每逢春闱,有钱人家子弟早早儿就来了,能住会馆的就住会馆,不然就挤着往东边住,那儿离贡院近!”

  正说话,见一人沉着脸进来了。店家马上笑脸相迎:“高公子,您回来啦!”唤作高公子的鼻子里唔了声,眼都没抬,低头进去了。

  店家回头又招呼陈敬他们,道:“三位请先坐下喝茶,再去洗洗。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七

  茶上来了,店家望望里头,悄悄儿说:“刚才那位高公子,钱塘人氏,唤作高士奇。他每次进京赶考都住咱店里,都考了四回啦!家里也是没钱的,成天在白云观前摆摊算命,不然这店他也住不下去了。我看他精神头儿,一回不如一回,今年只怕又要名落孙山!”

  陈敬见张汧的脸刷地红了,便道:“店家,您可是张乌鸦嘴啊!”店家忙自己掌了嘴:“小的嘴臭,得罪了!”

  陈敬同张汧甚是相投,两人连床夜话,天明方罢。大清早,陈敬梳洗了出来,听得一人高声读书,便上前打招呼:“敢问学兄尊姓大名。”

  那人放下书本,谦恭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谨字!河南商丘人氏!”

  陈敬拱了手,道:“在下陈敬,山西泽州人氏。”

  李谨顿时瞪大了眼睛,道:“原来是陈敬学兄!您人未到京,名声先到了!先到京城的山西举人说,去年贵地乡试,掉了好些脑袋。都说您为落榜士子仗义执言,从刀口上捡回条性命啊!兄弟佩服!”

  陈敬忙摇摇头,说:“李学兄谬夸了!这些话不提了。兄弟见您器宇不凡,一定会高中的!我这里先道喜了!”

  李谨却是唉声叹气:“您不知道,状元、榜眼、探花,早让人家卖完了!我们还在这里读死书,有什么用!”

  这时,张汧过来了,接了腔:“我家里可是让我读书读穷了,没银子送,碰碰运气吧!”

  李谨又是叹息:“可不是吗?我这回再考不上,只好要饭回老家了!”

  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包袱砰地扔了过来。原来是店家,他正横脸望着李谨喊道:“李公子,没办法,我已仁至义尽了,让您白吃,可不能让您白住呀?您都欠我十日的床铺钱了!我只好请您走人了!”

  李谨面有羞色,道:“店家,能不能宽限几日,您就行个好吧!”

  店家甚是蛮横,不说多话,只是赶人。陈敬看不下去,道:“店家,这位李兄的食宿记在我账上吧!”

  李谨忙捡了包袱道:“陈兄,这如何使得!我还是另想办法去。”

  陈敬拦住李谨,说道:“李兄不必客气!只当我借给您吧!”

  店家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朝陈敬点头笑笑,忙接了李谨包袱送进去了。

  陈敬约了张汧去拜访几位山西乡贤,就别过李谨,出门去了。原来卫向书大人在信中介绍了几位在京的山西同乡,嘱咐陈敬进京以后可抽空拜访,有事也好有个照应。正好路上遇着张汧,便说好一同去。两人备了门生帖子,先去了卫向书大人府上。上门一问,才知道卫大人半个月前回京就被皇上点了春闱,如今已经锁院。卫大人料到陈敬会上门来,早嘱咐家里人盛情相待,却不肯收仪礼。再细细打听,陈敬方知想去拜访的几位乡贤都入了会试,照例也已锁院。只有一位李祖望先生,因是前明举人,并无官差在身,肯定在家里的。两人便辞过卫家,奔李祖望府上而去。

  照卫大人信中讲的地方左右打听,原来李祖望家同快活林客栈很近。李家院墙高大,门楼旁有株老梅斜逸而出。陈敬上前敲门,有位中年汉子探出头来问话。听说是卫向书大人引见的山西老乡,忙请了进去。这人自称大桂,帮李老先生管家的。两人绕过萧墙,抬眼便见正屋门首挂着一方古匾,上书四个大字:世代功勋。定眼细看,竟是明嘉靖皇上御笔。陈敬心想李家在前明必定甚是显赫,卫大人在信中并没有提起。大桂先引两位去客堂坐下,再拿了卫向书的信去里面传话。没多时,李老先生拱手出来了,直道失礼。

  大桂媳妇田妈上了茶来,李祖望请两位用茶,道:“我也听说了,山西去年科场出了事,陈敬险些儿丢了性命,好在卫大人从中成全。卫大人忠直爱才,在京的山西读书人都很敬重他。”

  陈敬道:“卫大人盛赞您老的学问和德望,嘱我进京一定要来拜望您。”

  张汧也道:“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李祖望直摇头,笑道:“哪敢啊,老朽了,老朽了。我同卫大人都是崇祯十五年中的举人,祖上原是前明旧家,世代做官。先父留下话来,叫后代只管读书,做知书明礼之人,不必做官。入清以后,我就再没有下场子了。唉,都是前朝旧事,不去说它了。”

  陈敬甚是惋惜的样子,道:“江山易主,革故鼎新,实乃天道轮回,万物苍生只好顺天安命。恕晚生说句冲撞的话,前辈您隐身陌巷,朝廷便少了位贤臣啊!”

  李祖望听了并不觉得冒犯,倒是哈哈大笑道:“老夫指望您二位飞黄腾达,造福苍生。我嘛还是做个前朝逸民算了。”

  说话间,一个小女子连声喊着爹,从里屋跑了出来。见了生人,女孩立马红了脸,站在那里。李老先生笑道:“月媛,快见过两位大哥。这位是张汧大哥,这位是陈敬大哥,都是进城赶考的举人,山西老乡。”

  那女孩见过礼,仍是站在那里。李老先生又道:“这是老夫的女儿,唤作月媛,十一岁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月媛笑道:“爹只要来了客人,就说我没规矩。人家是来让您瞧瞧我的字长进了没有。”

  原来月媛背着手,手里正拿着刚写的字。李老先生笑道:“爹这会儿不看,你拿给两位举人哥哥看看。”

  月媛毕竟怕羞,站在那里抿着嘴儿笑,只是不敢上前。陈敬站起来,说:“我来看看妹妹的字。”

  陈敬接过月媛的字,直道了不得。张汧凑上去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李老先生笑道:“你们快别夸她,不然她更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这女儿自小不肯缠足,你要她学针线也死活不肯,只是喜欢读书写字。偏又是个女子,不然也考状元去。”

  月媛调皮道:“我长大了学那女驸马,也去考状元,给您老娶个公主回来。”

  李老先生佯作生气,骂道:“越发说浑话了!快进去,爹要同你两位大哥说话哩!”

  这时田妈过来,牵了月媛往里屋去,嘴里笑道:“快跟我回屋去,你一个千金小姐,头一回见着的生人就这么多话!”

  月媛进去了,李老先生摇头笑道:“老夫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从小娇纵惯了,养得像个顽皮儿子。她娘去得早,也没人教她女儿家规矩,让两位见笑了。她读书写字倒是有些慧心。”

  陈敬道:“都是前辈教得好,往后小妹妹的才学肯定不让须眉啊。”

  (《大清相国》王跃文/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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