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第九次在天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31日15:57 来源：文汇报 裘山山

　　刘成斌是个年轻漂亮的幼教老师，与她的名字有些不搭。初次见面，我问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谁给你取的名字，怎么像男生？虽然我自己的名字也很男性化，还是对此好奇。刘成斌笑笑说，父母取的，当时他们希望我是个男孩儿。

　　哦，原来如此。大家笑起来，努力想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虽然每个人的心里并不轻松。尤其是刘成斌，她的眼睛一望而知有深深的忧伤，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电视上正好出现了介绍她丈夫付立志的事迹，付立志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我看她转过头去，抑制不住地流泪，不停地擦拭着。

　　我们见到她时，付立志已经牺牲四个多月了，但刘成斌依然深陷在悲痛中无法自拔。每天每天，她都要在网上的天堂纪念馆，诉说着对付立志深切的怀念。

　　这对恩爱的夫妻，在生前，仅仅见过八次。

　　刘成斌是河南郑州人，她家对面的那条街上，有一个军营，大门口一年四季都立着一个笔直的哨兵。刘成斌从小就看着那个哨兵，虽然不知换了多少人，但他们站立的姿势总是一样的。而从哨兵身边进出的军人也总是一样的，挺着腰板，不苟言笑。不知不觉，刘成斌就喜欢上了这个特别的“邻居”，喜欢上了从那里进出的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虽然没明说，心里却暗暗地盼望，找一个穿军装的人。

　　2006年夏天，有朋友真的给她介绍了一个叫付立志的军人，准确地说，是军校学员，彼时正在石家庄机械化步兵学院就读，也是河南人。刘成斌还没见到人，就先有了几分好感。他们开始通信，通电话，似乎很投缘。这样“隔空”交往几个月后，付立志利用寒假回河南相亲。刘成斌就和他约好在郑州火车站见面。

　　那天刘成斌早早就到了车站。也许是有缘，她一眼就看到了走出车站的付立志，穿着军装，在人群中很醒目。但她没有立即上前相认，而是走上附近的人行天桥，打电话给他，让他到桥上见面。也许是因为女孩子的矜持，也许是因为有一点失落——初次见面的付立志没有她想象中的帅气，而是有点儿傻愣愣的。

　　只见付立志焦急地四下张望，并询问路人，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刘成斌不忍，便下去与他见面了。原来，付立志一听到女朋友指示在桥上见面，马上就想到河，正四处打听找河呢。

　　这便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2006年岁末。

　　怀揣着一点点失落，刘成斌开始与付立志相处，几天下来，刘成斌就发现付立志是一个很真诚的人，处处替她着想，关心体贴她。用现在的流行语说，是个有内涵的男人，值得信赖。

　　没想到她的父母不接受。尤其是刘成斌的母亲，坚决反对。她希望宝贝女儿能嫁一个家境富裕本人工作稳定又能守在他们身边的女婿。眼前这一位，一条都不符合。刘成斌家里为此开了几次会讨论，都没能通过。但刘成斌坚持自己的选择，她甚至以不吃饭来表达这样的坚持。付立志知道情况后对刘成斌说，不要担心，让我和你妈妈单独谈谈，我相信我能说服她。

　　2007年春节，付立志来到刘成斌家。他和未来的岳母在房间里谈了很长时间。出来时，母亲的态度已经改变，答应女儿与付立志交往了。

　　刘成斌惊喜交集，问付立志是怎么说服母亲的？是不是给未来的岳母许了什么大愿？付立志憨憨地说，没有。我就是反复告诉她，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刘成斌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真的爱上了这个瘦小的不起眼儿的男人。他有一颗真诚执著的心。

　　第二次相见在云南。是一年后的2008年春节。

　　付立志跟很多男孩子一样，从小喜欢舞棍弄棒，父亲见他总是拿着弹弓眯缝着眼瞄准，感叹说，你这小子就是个当兵的坯子。2001年，付立志终于穿上军装，来到云南边疆。到部队后，他越发觉得自己热爱部队，想成为一名献身国防事业的军官，于是努力学习，考上了石家庄机械化步兵学院。在校三年，他连续三年都是优秀学员。学成毕业后，2007年夏天，他又回到了云南，分配到边防十二团。

　　河南和云南，虽然都有个南字，却相隔千里。经不住付立志的热情邀请，也受不了两地相思的煎熬，刘成斌只身一人，从郑州到昆明，从昆明到芒市，再到付立志所在的部队。一见面刘成斌就说，云南好美啊，一路上蓝天白云，鲜花盛开。付立志抓住时机说：你嫁给我，就可以生活在这个美丽的地方了，不妨考虑一下吧。刘成斌嘴上没说，心里却笑：笨蛋，真要嫁给你也是因为你这个人，不可能是因为风景啊。

　　那时付立志是新兵训练营的一名排长，训练任务繁重，几乎没时间陪她玩儿。她总是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在训练场上带领战士们挥汗如雨地训练，看他在烈日下，跑，跳，投掷，射击，五公里越野。一次次反复，一天天反复。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军人的不易。在那些穿着军装的男儿身上，她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真男人。

　　尤其是付立志，别人做一百个俯卧撑，他做两百个，还在身上绑满砖头，别人下蹲100个，他下蹲两百个，还扛上50斤的原木。看得她心疼。付立志说，我第一次五公里越野没考好，丢人。我必须比别人下苦功夫才行。就这样下苦功夫，年终考核时，付立志的武装五公里越野，竟然是全连第一！

　　每天每天，当付立志回到房间时，总是一身军装湿透，满脸疲惫，但从不叫苦抱怨，总是兴致勃勃的跟刘成斌谈他的兵，谈他的训练计划。仿佛吃苦是他的乐趣。刘成斌一边听，一边默默地为他递上一杯水，然后为他捶捶背，与此同时，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了，就是每天都守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照顾好他。

　　刘成斌回忆说，真正产生要嫁给这个男人的冲动，就在那一次。

　　2009年12月，他们结婚了。

　　刘成斌说，我们恋爱四年就见了三次。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怨言。我赞同说，恋人的感情不在于见面次数多，而在于每次见面的含金量。

　　因为他们的第四次见面，就已经是婚礼了。

　　在今天的很多年轻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很多恋人就算在一个城市甚至同一个单位，每天见少了还会吵架。但刘成斌却觉得，那仅有的三次见面，已让她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值得她信任，值得她付出。在简单而庄重的婚礼上，刘成斌心甘情愿的，成了一名军嫂。

　　付立志对新婚妻子说，亲爱的，我要用左手牵着你，走完这一生。刘成斌故意问，右手呢？付立志说，我要用右手，向我挚爱的军队，敬最庄严的军礼。

　　婚后没几天，付立志就对她说，我实在太忙了，没有太多时间陪你。要不你跟我去部队吧，也算是咱们度蜜月。

　　刘成斌当然愿意。虽然在婚礼上她并没有宣誓，要跟这个男人去天涯海角，但她的心里已经把这话说了千遍万遍。

　　2010年初，刘成斌跟着丈夫踏上了去往边疆的路，在一次次转车后，他们直抵边境小镇畹町。付立志在那里任边防连副指导员。

　　在畹町的一个月，是刘成斌此生最快乐的一个月。冬季的河南肯定是天寒地冻北风刺骨，但冬季的畹町却温暖如春，如同这对新婚夫妇的心境。他们相依相偎十指相扣的身影，出现在边境的农贸集市，美丽的瑞丽江畔，小小畹町的大榕树下椰子树下……

　　但更多的时候，是在军营里。付立志训练，巡逻，忙碌，刘成斌远远地看着。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了解他而观看。完全是欣赏。

　　“我老公的军事素质真是太棒了，难怪他的兵一个个都佩服他。”刘成斌说到此处，语气里依然满是骄傲和自豪。

　　一个月很快就到了。按规定，家属来队不能超过一个月。可刘成斌不想走，她舍不得走，她想天天陪着他。她求付立志让她再多待一段时间，保证不影响他工作。但付立志耐心地对她说，规定就是规定，不能违反。我是副指导员，更要遵守规定。

　　他是硬着心肠送走了她。

　　第五次相见，已经是在产房。

　　2010年秋，刘成斌生下了儿子焯焯。

　　刘成斌怀孕时，因身体不适吃了一些药，于是担心婴儿不够健康，就去做B超。和所有母亲一样，刘成斌也希望早些知道孩子的性别。但医院有规定不能说，虽然做B超的是熟人，也只是说了句看不清楚。刘成斌听人说，如果医生说看不清楚就是女孩儿。她连忙打电话告诉付立志。付立志说，我看还是取一个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的名字为好。他开始翻字典，选来选去，选中了焯字。焯的意思是明白透彻，语音也好听。他又在“焯”前加了一个“晨”字，充满希望。

　　生下来是个胖小子，夫妻俩都很开心。刘成斌坐月子的那一个月，付立志似乎是为了弥补自己不在妻子身边的愧疚，全方位全天候地照顾着母子俩。每当孩子哭闹时，他总让刘成斌去休息他来哄。夜里也让妻子安心睡觉，他来照顾孩子。

　　但好日子很短，焯焯刚满月，付立志就结束休假返回云南了。刘成斌开始了真正的军嫂生活，艰辛重着艰辛。最难的一次，是焯焯高烧不退，接近40度。刘成斌抱着儿子在医院守了两天两夜。看着怀里发烫的软绵绵的儿子，她吓坏了，一次次地给付立志打电话，让他回来。但付立志无法回来，他正带着战士们外出巡逻。刘成斌第一次产生了希望付立志转业的念头。

　　付立志一面安慰妻子，一面不停地给主治医生打电话。儿子住院八天，他竟然打了三十多个电话，刘成斌从中看到了他的那份牵挂，那份对她和儿子的爱。虽然不能回来，她也认了。

　　第六次和第七次相见，都是在河南。

　　2011年和2012年，因为儿子太小，刘成斌无法带儿子去部队探亲，只能等付立志休假回来看望他们。而那时的付立志，已经当了连长，比过去更忙，更用心。为了把他的二连带成一支过硬的连队，他拼了命地工作，不断地给自己加码加压力。可谓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所以即使是回到河南休假，跟妻子儿子在一起，他也很难放松下来享受天伦之乐。总是焦虑，觉得自己欠缺很多，军事素质优秀了又觉得文化不够高，科技知识掌握不够多，想学这个想学那个。刘成斌觉得，她真的是嫁了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丈夫。

　　付立志的确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他在日记里写到：付立志，你离一名能打仗的连长相差甚远，加油！

　　而生活上，付立志却很将就。作为一个连级军官，他的收入有限，有了儿子后花销更大了。偏偏他还是个孝顺的对家人特别有感情的人。每次休假，还要拿一半时间回农村老家，帮父母干重体力活，给父母改善生活。这样一来，就只能对自己苛刻，到离开人世，他都没舍得给自己买块表。为了省钱，他甚至对老婆也苛刻，在他看来老婆是自己人，可以放后面。他一次次的跟刘成斌说，老婆，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给你买好东西，先欠着你吧。

　　在刘成斌的记忆里，他几乎没给她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最珍贵的礼物是一个绒毛玩具。里面还有个故事。付立志读军校时，有一次偶然路过公园，见里面在搞活动，抄写一篇千字文，如果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就有奖励。付立志立即坐下来抄写，果然做到了一字不漏一字不错。周围的人都惊叹不已，因为那太需要专心细致了，很多女人都做不到。奖品是个大绒毛狗熊玩具。付立志把它寄给了刘成斌，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让刘成斌对他刮目相看。

　　转眼结婚快四年了，儿子都三岁了，刘成斌和丈夫待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如果从恋爱算起，7年时间他们只见过7次。尽管她理解丈夫，还是希望能与丈夫朝夕厮守，人一辈子有几个7年啊。经过反复思考后她决定，辞去工作，到云南边疆去陪伴付立志，同时也让儿子能在父亲身边长大。

　　2013年5月底，刘成斌带着儿子，跟随付立志来到云南德宏。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7年了，她终于盼到与心爱的丈夫朝夕相守的日子了。付立志也很开心，他抱着儿子问，焯焯你喜欢这里吗？儿子说喜欢。付立志亲了儿子又亲老婆，高兴地说：老婆，我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付立志申请到了专门为边防军人盖的宿舍，是个两居室，他抱着儿子拉着刘成斌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刘成斌鼻子发酸，结婚四年，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虽然这里离付立志的连队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但至少，他们可以每个月见一面了。这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老婆，相信我吧，我一定会让你们幸福的。”付立志说。

　　刘成斌怎么会不相信呢？她就是相信他，才不远万里来到边疆的。刘成斌比他更期待新生活的开始，她兴致勃勃地跑去买生活用品，买米买油买菜，当晚就烧出了在云南的第一餐饭。没有桌子，一家三口就趴在凳子上吃，吃得付立志鼻尖冒汗，美滋滋，甜滋滋。

　　这是第八次相见，无比幸福，又无比短暂。仅仅六天。

　　第六天，付立志就说要返回连队去。因为马上要进行比武了。对这次比武，付立志期待已久，发誓要带领二连取得优异的成绩。刘成斌没有阻拦他，除了一如既往的理解支持外，还因为她心里有了盼头，她想，反正以后每个月都可以见面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压根儿没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诀。、

　　2013年6月19日下午17点40分，付立志倒在了训练场上，倒在了全副武装五公里越野的最后500米处。连续两天的高强度比武，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加之越野路线崎岖难行，天气湿热，强撑已久的他突然崩塌，终于倒下了……在送到医院抢救两天后也没能醒来，于6月22日凌晨离开了人世。

　　刘成斌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就这样走了！她和他是如此相爱，却来不及朝夕相守；她和他是如此年轻，就永远地天地两隔了。

　　追悼会上，刘成斌悲痛欲绝。可是，当她看到泪流满面的团长政委时，当她看到哭喊着“来世还要做你的兵”的战士时，她知道，撕心裂肺的不止是她，舍不得他走的，不止是她。他一定是去了天堂。

　　于是她一次次地给他发短信，发往天堂：

　　老公，你到天堂了吗？那边好吗？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的。你永远在我心里。

　　老公，今天去你们连队了。我现在在我们以前常来的地方，可惜只有我一个人了。说好陪我到老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老公，如果你必须有这样的劫难，为什么不晚几年？让我好好的弥补你以前所受的苦，也让你好好体会一下有家的感觉。

　　老公，我想你……你是我的唯一，永远爱你。下辈子让我做男人来保护你。

　　第九次在天堂。

　　当我回到成都，在电脑前坐下写这篇文章时，我打开了刘成斌为付立志在网上建立的纪念馆。我看到，每天每天，她都在上面留言，从六月到十二月，从夏天到冬天。我发现很多时候，她都是半夜和凌晨写的，可以想象，她一次次失眠，一夜夜醒到天亮。

　　——立志，知道什么叫痛并快乐吗？我现在就是。现在我不怕回忆了，我甚至喜欢向别人说起你，因为那种回忆是幸福，甜蜜，快乐的。当然也有伤心，难过，痛苦。我去忙了，保佑我们的儿子健康快乐的成长吧。(11月18日)

　　——立志，昨天晚上睡觉前，透过月光突然看到身边的儿子好像你，忍不住落泪了……儿子给我擦掉眼角的泪说，不许哭，跟你说过好多次了。然后儿子搂着我说，来，我抱抱你。我好欣慰。(11月24日)

　　看着看着，我忽然想，一对夫妻是否幸福，并不在于他们相守的时间，而在于他们相知的深度，相爱的纯度。刘成斌和付立志，在他们短暂的岁月里，度过了金婚。

　　2013-12-5，完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