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农:带你离开(外一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7日08: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亦 农

　　我并不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男孩，不爱说话，不爱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我常常坐在门墩上遥望蓝天，半晌一动不动；常常一个人离开家门，走很远的路，直到很晚才回来。在村里做队长的伯父指着我的鼻子说：这货将来也是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那年秋，叶子开始纷纷飘落的时候，来了3个艺人。他们和伯父商量要在这里住几天。伯父安排他们住进我家东屋空房。爷爷夏天刚去世，奶奶从那个房间搬了出来。她太伤心，以至于看见那间屋内的任何东西都会忍不住掉泪。

　　3个艺人中，男人的脸上有一道明显的疤，我叫他伤疤男人；女人个子不高，胳膊腿都很粗，我叫她胖女人；还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精瘦女孩，后来我知道她叫战佳。

　　他们在村中央的空地上演出。伤疤男人和胖女人演得并不精彩，有些节目我看过，比如扔飞盘、空中接球、吞长剑。战佳表演走钢丝、空中翻腾等，非常受欢迎。她身体轻盈灵巧，和臃肿的胖女人形成鲜明对比。不知不觉中，我开始喜欢战佳。显然，这个名字并不符合她柔顺的性格。

　　伤疤男人站在战佳身边，凶狠地看着她，仿佛她欠他数不清的债。“现在，请大家观看我们的独家绝技，这个不到7岁的丫头将为大家表演空中钻梯！”伤疤男人得意洋洋地对观众说，我讨厌他的指手画脚和那道疤。

　　胖女人仰躺在地，用足底支起一架高高的木梯。我吃惊地瞪大眼睛，可怜的战佳要在这无依无靠的梯子里，从下到上来回钻一趟。万一梯子中途倒下咋办？

　　战佳脸上既没有微笑，也没有恐惧。她小心翼翼地登上梯子，柔软的腰肢像蛇一般在木梯孔中攀爬。观众一片静寂，我的心悬在嗓子眼儿，大气不敢出。我担心吹一口气，就会把那耸立的梯子吹倒……

　　前面一切顺利，但最后，当战佳双足就快触地时，梯子忽然倾倒，把可怜的战佳压在下面。观众一阵骚动。“糟糕，肯定伤着了！”有人叹息。

　　“死丫头，为什么不小心！”胖女人像狼一样跳起来，狠狠扇了战佳两个耳光。可恶的胖女人，她竟然不看一眼战佳是否受伤。

　　伤疤男人急忙冲大家拱手，点头哈腰解释：“这丫头学艺不精，望各位父老乡亲多多海涵。”他猛然扭头，冲着战佳吼，“跪下，该死的，我要让你尝尝皮鞭的味道！”

　　他不该错怪战佳，原因应在胖女人身上。在伤疤男人的皮鞭快要落下时，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挡在战佳面前：“不许打人！”

　　事后，妈妈问我为什么这样做，我说：“他们对战佳不公平。”

　　吃过晚饭，我在院外一棵老枣树下，看到正在偷偷抹眼泪的战佳，立即回厨房拿了两个馒头，又在里面夹了煎鸡蛋，那是妈妈特意为我做的。“你还没有吃饭吧？给你！”

　　我把馒头递给战佳。她看了我一眼，就狼吞虎咽大吃起来。

　　战佳告诉我，她爸爸妈妈死于一场地震，这两个过路的男女趁机拐骗了她，他们对外人说是她的师傅师母，实际上却把她当做牛马使唤。“他们不让我吃饱，害怕我长大了就不能表演空中钻梯。”

　　“今天是胖女人支持不住，才把梯子弄倒的，对吗？”我问。

　　“他们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让观众可怜我，多给他们粮食。”战佳抹着眼泪说，“他们总是这样做。”

　　“他们的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望着战佳认真地说，“也许，我能帮助你！”我爸爸说过，男子汉就应该帮助那些需要你的人。现在战佳需要帮助，我不能看着她挨饿受屈。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在战佳又一次残遭毒打后，我悄悄告诉她我的计划。我爸爸在60里外一家工厂工作，我可以带她去找爸爸。爸爸是我心目中最能干的人，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战佳肯定是被我说服了。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她那乌黑闪亮的眸子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最信赖的人。

　　次日一早，我和战佳偷偷溜出家门，跑出村庄，踏上去县城的阳关大道。走两顿饭工夫，我们就能到达县城，再从县城坐上汽车，就可以见到我的爸爸。妈妈曾带我去过爸爸的工厂两次，一次是爸爸病了，我们去看望他；另一次是我病了，到工厂的医院医治。

　　来到县城汽车站，售票员慵懒地看了看还没有柜台高的我，说：“车早开走了，明儿再来吧。”

　　“没有别的车吗？”

　　“一天一趟。小孩子到别处玩去。”售票员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感觉受了侮辱，她竟然把我看作来捣乱的顽皮小孩。我狠狠吐了口唾沫，拉着战佳离开售票大厅。县城对我来说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战佳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希望我来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决定留下，等明天一早再来买票。离家的时候，我从妈妈的缝纫机抽屉里拿了5元钱，住旅店大概需要3元，还有两元可以买车票。战佳拉着我的手，紧跟着我走出汽车站大门。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妈妈出现了，她头发蓬乱，脸色苍白，眼睑红肿。

　　“瞧你都干了什么？”妈妈紧紧抱着我，仿佛害怕我会突然消失。

　　一边的伯父狠狠拍了拍我的肩说：“你把家里人的魂都吓飞了！”

　　吃早饭时，妈妈发现我不见了。伯父立即发动全村人，在河畔、井边等凡是危险的地方，以及我平常爱去的地方仔细寻找。直到听卖艺的那对男女说战佳也不见了，妈妈立即猜想我可能带着她去找爸爸……

　　多年以后，妈妈还会提及此事。她感到欣慰的是，她的儿子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帮助别人。而我，至今再没有见过战佳。

　　朗读的心

　　几乎整个冬季，每天晚上我都做同一件事情。

　　“可以开始吗？”我问。

　　“可以了。”外婆准备就续，半躺在床上微闭双目。

　　于是，我摊开书有声有色朗读起来。那个冬天我想尽自己最大所能帮助外婆，让她在幸福与快乐中渡过难关。

　　“妈妈，我很小的时候，外婆最疼我，是吗？”

　　“当然。不疼你疼谁？”妈妈忙着扎鸡笼，黄鼠狼偷走了村里五六只鸡。

　　“那么，当外婆需要时，我应尽力帮助她，对吗？”外婆卧病在床，读小学三年级的我，像所有个性极强又富于爱心的孩子一样。

　　“当然！”妈妈看着我，“小恒，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可不可以不去学校，与外婆在一起，我们会很快乐。”

　　“啊？又在打歪主意！”妈妈拎起一根木棍(只要愿意，她总能顺手找到木棍)，指着院门喊，“快上学去，再逃课我打断你的腿。”

　　与妈妈谈判失败，我懊丧了几天。一切又恢复老样子，每天吃过早饭，不得不背起书包去学校，听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四眼”讲课。四眼是一个50多岁的瘦高老头，戴着老花镜，看人时眼珠往上翻，低着头从镜架框上望过来，令你浑身每个毛孔都不舒服，我私下不怀好意地叫他“四眼”。

　　我讨厌学校，讨厌四眼，讨厌那些像苍蝇似的文字。我总是把语文书放在书包最里面，以免看见它影响心情。我喜欢独自到田野，那高高的蓝天，一望无际的碧绿庄稼令我陶醉。很小的时候我病了，外婆会抱着我到小河边，看那自由自在在水里游戏的小鱼。现在，外婆孤单地躺在病床上，我却无能为力。

　　几天以后，我和妈妈之间又发生了冲突。

　　“我不想上学，只想和外婆在一起。”

　　妈妈气极败坏，把那张令我尴尬的36分语文试卷扔在地上，“瞧瞧，还有脸让我签字，考这样的成绩也不害臊！”

　　“我讨厌四眼，我讨厌读书。”我歇斯底里地跳着脚大叫。我仿佛看见四眼幸灾乐祸的模样。他让我把考卷交给妈妈，不就是希望我吃一顿皮肉之苦吗？这个阴险得比汉奸还汉奸的家伙，我该诅咒他喝口凉水被噎死。

　　还是外婆最疼我。她把我揽在怀里，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我逐惭平静下来。外婆忽然轻轻地问：“你真的想帮助外婆？”

　　我使劲儿点点头。“好吧，我最喜欢听小恒读书，读老师讲的那些有趣的文章！”这我从未想到过。从前外婆最喜欢我当一名解放军，头上戴着柳条编的帽子，腰插手枪，高唱：“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虽然恨死了四眼，恨死了语文，但我不能拒绝外婆的请求。有史以来，我第一次郑重地打开语文书——那本已经破烂不堪，像卫生纸一样卷在一起的书。但是，麻烦很快就来了，一连几个字我都不认识。听得津津有味的外婆睁开眼睛，问：“怎么不读了？”

　　“我，我——”我的脸肯定涨得像紫茄子。

　　“如果不愿意读，外婆就不难为你了。”

　　“不，不——”我差点儿急出眼泪。我无法开口承认自己不认识字。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羞愧。虽然妈妈此前无数次因为我不安心学习而责骂甚至揪痛我的耳朵，可这次不同，生病的外婆需要我，而我却不能满足她。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动敲开四眼的门，希望他能告诉我那几个陌生字的正确读音。出乎我的意料，四眼异常热情地接待了我。在我告辞的时候，他还亲切地抚着我的肩说：“小恒，很高兴你来。”其实，四眼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恶。

　　以后几天，我不得不天天去找四眼。因为每天晚上，我都要遇到几个陌生的字词。在又一次回答完我的问题后，四眼慎重地询问我这样做的原因，他不明白一向对书本深恶痛绝的学生，为什么忽然对读书产生了如此兴趣。虽然不太情愿，我还是把一切说了出来。

　　“向你的外婆问好，她很伟大！”四眼抚镜架的手在微微战抖，看得出他有些激动，“这样吧，我教你一个识字的办法！”四眼从书架上取出一本字典。就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四眼教会了我如何查字典。临走的时候，四眼打算把那本字典送给我，我谢绝了。爸爸在我8岁生日的那天，曾经送给我一本《新华字典》做礼物。为此，我有将近一天不理睬爸爸。当时，我热切希望得到一支会“嗒嗒”作响的冲锋枪。

　　回到家，我一头扎进床底下，从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和小人书中，寻找那本字典。然而，我翻得天昏地暗也不见字典的踪影。

　　“小恒，你在干什么？衣服又弄脏了！”

　　我仍撅着屁股埋头寻觅。“问你呢，小恒！”妈妈一把将我从床底下揪出来。

　　“《新华字典》，爸爸去年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你不是拿它做小狗的枕头了吗？”

　　“天啊！”我冲到狗窝前，可怜的字典还躺在那里。我很庆幸它没有被小狗当烙饼咬碎。

　　奇迹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我发现那本破旧的语文书并不太令人讨厌，里面有动听的故事，优美的诗歌。我开始愉快地上学，认真听课。四眼提问时，我不再缩肩藏头担心他点到我的名字。我也有机会在课堂上神气地朗读课文。

　　每天晚上，做完家庭作业后，我就拿着书坐在外婆的床边。“可以开始吗？”

　　“可以了！”外婆笑眯眯地回答。

　　我已经能够准确无误地朗读那些文章，甚至还可以有声有色地把它们背诵下来。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一跃成为全年级第一，并被评选为三好学生。四眼，不，谭老师亲自把奖状颁发给我。当我把烫金的奖状双手呈给外婆时，她高兴得掉下眼泪，不断说着一句话：“太好了，太好了！”

　　也许，朗读的确给病中的外婆带去了幸福和快乐，但真正受益的却是我。它使我从此畅游于广袤的知识海洋，并受益终生。  插图：恒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