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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相比清官意识,制度建设更重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5日15:14 来源:东方早报 石剑峰
王跃文在参观过陈廷敬的故居后,开始查阅史料为其写小说。王跃文在参观过陈廷敬的故居后,开始查阅史料为其写小说。

  东方早报:因为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的推荐,你的这部历史小说《大清相国》目前在书店和网络上已经卖脱销。这件事情是否对你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你怎么看王岐山推荐该书呢?

  王跃文:《大清相国》出版于2007年,在被报道王岐山推荐之前已销售40多万册,持续长销。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刚出版时畅销一两年,随即走入长销阶段。领导同志把自己喜欢读的书讲出来,一则体现真性情,二则也推动读书活动,能让更多的人多读书,这是件好事。我习惯于书出版之后就不再过问旧作,会投入下一部作品的创作。最近经常接到媒体采访电话,或到外地讲学、电视访谈的邀请。但不断创作,才是作家应该做的事。

  东方早报:你的作品大部分是现代题材,《大清相国》反而是个例外,你怎么会对康熙年间历史,和陈廷敬这个人物感兴趣的?

  王跃文:我写《大清相国》只是非常偶然的机缘。有一年我去山西阳城陈廷敬的故居皇城相府参观游览,听了当地人对这位先贤的介绍,顿生敬仰之心。随后,我查阅了陈廷敬相关的历史资料,读了大量同时期的清代正史和野史、笔记,积累了写作素材。越读史料,写作的冲动越强烈。然后就写了这部小说。

  东方早报:陈廷敬为官50余年,也就是说你写了清代50年的历史,有些事件和人物都是真实的。你花了多大精力做史料准备?

  王跃文:我不是专门从事清史研究的专家,不从学术门径去读史书。我买了一套《清史编年》,从清顺治开始每天发生什么事情,大臣们是怎么奏报的,皇帝是怎么批示的,下面是怎么执行的,一天天记载下来。我把康熙朝的两大本全部读完。这套书虽不是原创史书著作,但史料都是从《清史稿》、《清实录》、《国朝纪闻》以及当时同清朝有交往的日本、朝鲜等国的史书中辑录的。读这样的书,帮助作家熟悉历史、掌握史实已足够了。另外,《清史稿》中关于陈廷敬及其同僚的记载文字,我都通读过。但是,写小说仅仅读正经史书是不行的,必须读反映当时生活的杂书。生活的现场感,古代生活的体温、肌理、细节等等,只能从杂书中读到。

  我派陈廷敬出差查案

  东方早报:有一个疑问是,小说故事性很强,其中最好看的部分就是陈廷敬查案的内容,但这些内容多大程度上夸张甚至杜撰了史实?

  王跃文:我写的那些事情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有些是陈廷敬直接办理的,有些未必是陈廷敬亲自处理的。这并不违背历史小说创作的习惯。比如,陈廷敬受命督理钱法,史书有确切记载。比如,陈廷敬参王继文(时任云南巡抚)之罪确有其事,但派他赴云南实地查案是小说虚构。

  东方早报:你写陈廷敬大半生内容,为何主要写他断案?

  王跃文:陈廷敬终身都是京官,没有做过地方大员。他虽是文翰出身,但又很有实干才能,不然像督理钱法这样具体的经济工作皇帝不会派他去管。可是,我写小说的时候就碰到一个问题,天天让他在户部或吏部衙门里坐着,天天替皇帝看折子,未免太没有意思了。所以,我派陈廷敬出差查案。陈廷敬虽没有到地方上任职,出差的事是常有的。从他诗文中可以看出来。他最得意的出差是随康熙皇帝南巡,饱览江南风光。有一年随康熙到了杭州,皇帝居然给他放假叫他去游西湖。但是,我在史料中看到,有官员跟皇帝南巡时偷买江南女子带回去享乐或送人,两江总督阿山同杭州知府陈鹏年有隙,故意命陈在钱塘江湍急处搭台供皇帝检阅水师。写小说,这些都是最精彩的故事。所以,皇帝给陈廷敬放假,到我笔下就成了皇帝命他私下巡访。

  康熙放纵了官场的贪腐

  东方早报:小说的最后,陈廷敬自己总结为官之道是“等忍稳狠隐”五字,小说结构大体上也是围绕着这五个字来展开。这五字是从何而来的?

  王跃文:不是刻意总结出来的,而是从人物刻画中自然生发出来的。记得苏东坡兄弟二人双双中进士的时候,老太后高兴地说:我朝得了两个当宰相的料子!结果,苏东坡兄弟没有一个当上宰相。苏东坡的官场悲剧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我想他才华过于出众也是重要原因。陈廷敬14岁中秀才,21岁中进士,可谓少年得意。但是,官场老手们岂能让黄口小儿得意?所以,他必须先得等和忍,待到能做事的时候还要学会稳,一旦大权在握则要大刀阔斧建功立业,即所谓狠。这里讲的狠不是心狠手辣,而是敢于铁腕任事。但是,毕竟宦海风高,不可过于恋栈,当隐之时就要功成身退。

  东方早报:在小说里,尽管有像陈廷敬这样的好官,但官场依然是灰色甚至凶险的。在你的写作概念里,官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王跃文:皇权时代,毕竟不是现代政治,也没有现代法制,不管有多少看上去很铁的“律例”,都是不可能实现理想的清明政治的。比如,清初朝廷规定,官员不得同商人往来,凡向商人借银一千两者,论死罪。但是,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律例”不敌“陋规”,潜规则往往占上风。京官外放,得打点在京同僚,拜托往后有事多多关照,这份礼叫“别敬”;夏天来了得给京官送礼,叫“冰敬”;冬天来了也得给京官送礼,叫“炭敬”。地方上官场下级打点上级,也有各种陋规名目,如寿礼、灯节、代笔、后司、家人等等。清代京官清廉自守会很穷,放下去做地方大员才能发财。有些京官外放,没钱应“别敬”之礼,只得找钱庄或富商借钱。按照清朝制度,这是要治罪的。陈廷敬不贪,除了他自己的操守过硬之外,有个重要原因是他家里富有。陈家早在明代就是大户,算是山西很早的煤老板;他家铸的犁铧销往全国各地,最远销到东南亚。

  东方早报:小说最让人感慨的是,即便是康熙这样的皇帝,对官场的腐败也无法完全根除,有时候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来写这样一个时常装糊涂的皇帝?

  王跃文:不是我刻意要把康熙写成这样的形象,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位皇帝。陈廷敬的同僚刘相年给康熙皇帝上折子说,察访两淮浮费甚多,开列名目四项,其中第二项为“省费,系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康熙皇帝在“省费”之后朱批:“此一款去不得,必深得罪于督抚,银钱无多,何苦积害!”康熙皇帝认为这笔“省费”并不太多,但它相当于云南、贵州等边远省份巡抚衙门一年的正项收入。依当时朝廷规定,官员派下去,皇帝必得“引见”。康熙曾对将去杭州赴任的知府说,苏杭自古繁华,人心反而不纯朴。那位官员说,如果当地绅户胆敢犯科,臣必当按律处置。康熙却说,治理地方以安静为务,不必吹毛求疵。康熙皇帝讲究所谓以宽治天下,实则是放纵了官场的贪腐。他甚至根本就不相信有真正的清官,很多大学士都说曾任湖南巡抚的户部尚书赵申乔清廉,康熙皇帝说:我相信赵申乔是个清官,但要说他做地方大员时一干二净,朕未必相信!

  东方早报:所以康熙、陈廷敬这样的君臣根本无法遏制、根除官场腐败。

  王跃文:就是缺乏好的制度建设。但建设好的制度又谈何容易?今人都难以做好的事情,怎么能指望古人做好?

  东方早报:除了陈与康熙之外,小说里最鲜活的人物就是高士奇,你写这个人物在官场的成功和他最后的全身而退,目的是什么?有时候会觉得没有道理,康熙为何对他宠爱有加。

  王跃文:康熙是个性格极其复杂的人。他常把以宽治天下放在嘴上,更多时候却是霹雳雷霆。陈鹏年一直被阿山打压诬陷,终被治罪。康熙南巡时,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替陈鹏年做保山,在康熙面前磕头磕得额上出血他才松口。康熙晚年的时候,立储之事谁说谁就该死。有位刑部尚书提起立储的事,被康熙下令钉在墙壁上哀号三日而死。可是,他对高士奇却格外怜惜。这也是有缘由的。康熙读书启蒙的时候,随便问到什么东西,高士奇都能对答如流。所以,康熙皇帝一直说,他学会读书是高士奇领他入的门径。高士奇其实学问不深也不精,没有中过进士。但这个人很聪明,是个什么都懂一些的杂家,很能讨皇上欢心。又因他出身贫贱,康熙皇帝对他反而多了份怜爱之心,曾亲口说高士奇自小是吃过苦的,一辈子很不容易。

  小说无影射现实的意思

  东方早报:小说里没有写太多官场里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反而非常主旋律地写陈廷敬这个人。

  王跃文:主旋律是官方提法,读者有时候会不爱听。其实什么说法不重要,要紧的是看作品。《大清相国》写的是陈廷敬50多年的官宦生涯,以及他在官场的事功。从史料来看,陈廷敬学养深厚,品行端方,才能卓越,颇有建树。这样的先贤令我肃然起敬,我写这部小说的重要初衷就是向陈廷敬致敬。

  东方早报:陈廷敬某方面可以看作是中国历史上的官员典范,这样的典范有何现代意义呢?

  王跃文:我用小说讲述这位古人的故事,经常面临一个责问:难道我们这个时代还要提倡陈腐的清官意识吗?我觉得这个问题提得有些莫名其妙。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都知道制度建设非常重要,这是常识。但是,这同效法前贤并不矛盾。离开时代性不说,道德层面做人的基本准则是亘古不变的永恒价值。

  我曾这么概括陈廷敬的形象:清官多酷,陈廷敬是清官,却宅心仁厚;好官多庸,陈廷敬是好官,却精明强干;能官多专,陈廷敬是能官,却从善如流;德官多懦,陈廷敬是德官,却不乏铁腕。我认为,这些对当下官员仍有借鉴意义。

  东方早报:这部小说写清朝官场,写君臣关系,写臣工关系,写官民关系,写这样一部小说的现代意义是什么?

  王跃文:小说不是政治教科书,文学作品得以存在并流传的意义,在于其本身的文学魅力。如果确有值得挖掘的现实意义的话,只能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成分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继承的。这也可以理解成所谓现代意义。

  东方早报:小说里的各种腐败形式和官场问题,比如官员好大喜功、形式主义、政府摊派、政令不通、买官卖官、贪腐等在当下可能依然存在,当你写这些内容的时候,考虑的其实是当下?

  王跃文:我没有考虑当下,更无影射的意思,所有素材都是从史料中来的。史载,“康熙二十九年九月初六日,从山东巡抚佛伦疏奏,该省今年正赋豁免,秋成丰收,绅衿人民愿于每亩收获一石者捐出三合,以备积贮,计全省可得二十五万余石。”我想象不出佛伦是如何知道丰收了的老百姓愿意捐粮给官府的,而且老百姓意见很统一,每亩收获一石者都肯捐出三合。那时候又没有电话,官员下乡也没有汽车坐,怎么就把全省老百姓的爱国热忱摸得那么准确?我想,佛伦此举大为可疑。佛伦就是《大清相国》中富伦的原型。史料记载,佛伦是康熙皇帝奶娘的儿子,官做到户部尚书,但他是个很坏的官,晚年被康熙严斥。又如张鹏翮是康熙朝有名的清官,康熙皇帝南巡到杭州时对他予以严责:你一到河督任上就奏请开河捐,我就知道你这个河督治不了河;如今你为了治河又掘人祖坟,你一个读书人怎么做得出来?朕闻之心胆俱寒!从这里至少看出两个“现代信息”,一是官府乱收费,二是强制平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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