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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明贤:戏台人生:名分杀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5日09: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戴明贤

  少年时看周信芳亲演的麒派名剧《斩经堂》影片,觉得恐怖极了,不明白吴汉为什么非要杀老婆。此后甚至每闻那凄厉的高拨子唱腔就有栗栗之感。后来此剧禁演多年,也就渐渐淡忘。几年前偶见此剧作为流派代表剧目资料,出了盒带,如见故人,立即买了一盒。心想以现在年纪,足以禁受情节的刺激,超然地欣赏那曾经家喻户晓的麒派唱腔了。谁知听了一遍,不仅儿时恐怖重新唤起,甚至更加难以禁受,知道礼教杀人胜于斧铖,岂止是“不闻声”而已,简直可以让无辜者心甘情愿微笑受戳。

  吴汉是王莽爱婿,镇守潼关。某日捉到了王莽的头号敌人刘秀,立了大功。正要上奏请赏,不料母亲出来干预,下了三条命令。一是立即放走刘秀;二是砍倒大旗,不做王莽的伪官。其原因,王莽正是他的杀父仇人。吴汉虽感意外,但事实很重大,是非很明白,立刻凛遵照办。吴母接着提出的第三项命令,却令吴汉如受雷殛了:她要儿子杀掉善良贤淑的媳妇王兰英。王兰英是王莽的女儿,吴母认为只有杀掉她才能让儿子死心踏地扶汉反莽。吴汉知道妻子毫无过错,遑论死罪。他难以从命,吴母就指责他头顶三条大罪——国仇不雪、父仇不报、不遵母命,“死有余辜”,硬逼着儿子提剑去了经堂。王兰英闻讯魂飞魄散,据理力争。她的答辩是义正词严的:她身居深宫,不问政治,“国仇家仇问我父,杀我怎说报君恩?!”虽是仇人之女,未犯七出之罪,何况“你我夫妻恩情深”。她恳求婆母饶她一死,情愿削发为尼,了此残生。但怎么说也无济于事,最后体恤丈夫违抗不了母命,自己违抗不了夫命,自刎而死。吴汉至此心灰意冷,提出一不扶莽二不扶汉,只求侍奉母亲天年。吴母不愿儿子“耽误国家大事”,干脆自己也自尽了事,“成全这个奴才了罢!”

  吴汉的父亲,是为给刘家争正统而与王莽廷争才被杀的;他的妻子,又用了两条人命去逼迫儿子扶刘反莽。名分高于一切,泯灭了是非、善恶、功过、伦理乃至生命,此为一例。所以儒家首重“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名一正了,多么不公平、不合理、残酷惨烈、灭绝人性的事都可以冠冕堂皇地干了。

  《儒林外史》写老秀才王玉辉鼓励女儿饿死殉夫,噩耗传来,做母亲的大哭不止,做父亲的仰天大笑曰:“死得好!死得好!”哭的是人性,笑的是礼教。旧时父母官断案,不论偷盗抢劫,奸情谋产,总少不得要调查调查,讯问讯问;惟独父母告子媳的“忤逆”罪,可以不究详情,但凭做父母的一席指控,便可当堂杖毙。因为名分摆在那儿,其他便可从略。所以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之说。父母如此尊贵,父母之上的君主就不言而喻了,所以“犯上”是万罪中的头一条大罪,诗文言词中有“大不敬”就要掉脑袋。反之,“以身替上”则必然是最大美德。杨大郎替宋王死、莫成替主子死都成为“留下那美名儿万古传扬”的英雄烈士,同是人命,名分不同则价值不同。

  但更多的死是属于女人的,因为她们不仅与男人一起有君、父、主子在上,又多了两样自己独有的名分:丈夫和贞操,于是以身相殉的机会也就多了许多。《警世通言》里的蔡瑞虹,忍辱报仇,手刃杀夫仇人之后,仍得自刎而死。因为她失了身,而失了身是比丢了命更大的事,纵然是出于策略需要,也不准将功补过的。《红楼梦》里鸳鸯不从贾赦,而后碰死在贾母灵前,从抗主(贾赦)变成了殉主(贾母),是深通礼教的选择。吴汉的妻子和母亲只是这支牺牲大军中的两名而已。这个至高至坚、铁塔一样的名分或礼教是哪儿来的呢?人订的。男人们订的。统治亿万蚁民的男人们订的。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订的。聂绀弩《蛇与塔》自序指出:“妇女到哪里,对妇女的压迫、虐待、轻视、玩亵便到了哪里。对妇女实施种种行为的,甚至是妇女自己。”巴金《激流三部曲》洋洋百万言,抨击的就是礼教二字,但进而揭示礼教不仅是对妇女的残害,而且是对未来的扼杀。说到底礼教是统治的需要。

  钱锺书先生说得透彻:“人欲、私欲可以杀身杀人,统纪而阐之,以为‘天理’、‘公理’,准四海而垂百世,则可以杀天下之后世矣。”而且这种“理”经过千百年不遗余力的弘阐,进入蒙昧,驻于人心,使无数人带着微笑去为这种济“欲”之“理”而受死,比如吴汉的母亲。这种中国文化所独有的现象,足以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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