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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多多:我的2013:从这座山 走向另一座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5日09: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叶多多

  2013年的春天,伴随着迅猛的春风和万物的萌动,一股涌动的激情把我推向了红河伟大的源头:额骨阿宝。春天是让人兴奋的季节,植物绚烂的色彩和欢快的河流,总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一次又一次长旅。

  我一直生活在云南,从小,这片土地的力量、疼痛、期盼就一直伴随着我,从这片地理中,我有了接近真相与朴素的机缘,也获得了一个写作者必不可少的宝贵激情和想象力,它们共同构成了我生命和写作中最重要的养分。我从各民族彼此交融、相互穿插中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词语,从那些穿越了黑暗的人性中找到了言说的激情,纷繁的想象也正是从这些背景中升起的。因此,书写云南是我生命中不会也不能抛弃的文本,我希望自己始终是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一颗质地密实的土豆,不断得到这片土地的滋养并保持这片土地的固有之味。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在一种积累的空间和时间里,来面对这片朴素大地和生命所传达出来的尊严、尊重、敬畏和信息,来表述一些刚刚过去或正在进行的纷纭的生活情状以及人们在相互感染中传达出的希望、成长和力量。

  云南的春天,也是一个作家的春天。面对山冈上越来越纷繁的花朵,我的思维会变得异常活跃,书写的欲望像蛰伏已久的种子,拼命想挤出小小的头颅,各种缤纷的语言也脱颖而出,纷至沓来。我的眼睛会越过生活的城市,一直沿着我最为钟情的山水土地穿行。我文字中最繁复最动人的故事几乎都是在春天里脱颖而出的。

  一直以来,几乎所有的河流都被称为母亲河,红河不是这样,额骨阿宝彝语本身的意思就是“父亲的河流”,它那雄浑硬朗的气质正好契合了彝人骨子里的桀骜和刚直,我热爱这种雄性的旺盛和硬朗。一个澄明的早晨,在“额骨阿宝”,望着汹涌的泉眼,我再次体味到了一种广阔而强悍的力量,这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力量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希望。也正是在这个澄明的早晨,在彝人广袤的土地上,我写下了自己另一部作品的名字:《边地书》,同时也写下了组诗《在一个澄明的早晨》。犹如身体里结出的果实,它们的降临让我有了一种释放的书写的快感。

  在思绪和文字的漫游中,伴随着热烈的气候和不期而遇的雨水,夏天如约而至,这是我松弛和阅读的季节。每每这样的时候,我会放下手中的笔,耐心地给花草翻土施肥,修枝剪叶。我种过的花草不下二三十种,玫瑰、鸢尾、栀子、薰衣草都是我喜欢的,这些妖孽般缤纷的色彩和姿态带给我一种平静的气质和心态。喜欢一切安静的地方,无关炎热和荒凉。

  在雨水如注的时分,我会静静地泡上一杯香茗,摊开膝头,阅读那些爱不释手需要我反复品读的书籍,透过书纸的香味,我穿行在不同的文本和不同的文化之间。

  7月,我去了南华,一座以彝人为主的城池。云南高原西部的彝族人生动而神秘,有着裸麦般的肌肤,奔放的舞蹈空灵火辣,夹杂着几丝魅惑。真诚地说,南华是我到过的最朴素的地方之一,除了彝人,这里还是森林和菌子的国。我一直钟情于森林,在南华,我始终是循着森林的方向漫游的,我喜欢这种自如的方式。在林中,我心里充满了期待,期待着邂逅那些流传了千年又千年的故事。彝人们很清楚,他们为了生存从森林里获取的一切,全是大地的慷慨赠与,彝人的自然观实际上是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在彝人的世界里,树木、花草、庄稼、动物、水井、河流、山川、土地,世间万物皆有灵魂。我听见了自己的脚步踏在厚厚的落叶上的声音,像翻阅着博大厚重的大地之书,轻快而干净,而我的心和呼吸,亦是干净的。

  在这里,我突然想说说彝人的毕摩。他们既是人神两界的沟通者,同时也是英雄和诗人。大毕摩张从旺在这一带非常有名,80岁的老人依然健硕,被认为是最有学问的人。老人是祖传的毕摩,十多岁便开始独立做法事,悲壮、迁徙、战争、生存、挣扎、寻找、幸福、力量、智慧,人类全部的历史悉数经历。张毕摩的法事给我一种“恍兮惚兮”的空间感。一直以来,我对空间方面的东西非常感兴趣,空间的概念之于我是一种心灵的灵物,一种精神上的超越,从这个意义上说,宗教也是一种艺术,我的另一本书名由此诞生:《巫师传》。我会写成一个系列,魔巴、贝玛、尼扒……每个民族一本。这一点也不可笑,我们的认知有限,智慧民族的心灵无限。

  同云南所有的山地一样,彝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甚至可以说是简单粗糙的,茫然和捉襟见肘也是常有的事,用句时髦的话,这样的日子,不能叫生活,只能叫“活着”。然而,彝人们确确实实在耐心地过着日子。天一落黑,时常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妇女聚在家门前,一边操心着张家长李家短,一边戳着手里的毛线,男人们大都喜欢捧个水烟筒,时而不紧不慢地吸上一两口,不太宽敞的街道上,灯光拥挤,人群熙攘,茶铺、商场、饭馆、歌厅、酒吧、大排挡、玉石、山货、服装、烟酒糖茶、针头线脑,喝茶下棋的、算命相面的、猜拳行令的,应有尽有。那种含混与散漫,柔软得让我想起一些荡漾的颜色。

  我非常羡慕并敬佩彝人们,能够平静地面对和超越苦难。活得不容易,却依然与平静美好相伴,在不经意的地方,生长着对生活、对“活着”的真实热诚,并从中得到生命延续的力量。

  再说说菌子。如果世上有精灵,一定是野生的菌子们了。当我的手犹如年轻的触须,轻轻地触摸着这些小小精灵的时候,我强烈地感受了一种无限的成长快乐。谁说菌子没有翅膀呢?所有野生菌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夏夜里生长,从孢子开始,肉眼看不见的身子就在丰盈的沃壤里酝酿、成长,蓬勃绽放。我想象着它们的幽闭孤绝钻出地面的一刹那,稚嫩的身子在清晨的空气中微微抖动的情形,一场雨后,漫山遍野不知要探出多少菌子们小小的头颅。

  我并不觉得自己矫情,固有的生活像紧箍咒,不仅限制了我的肢体,更圈定了我的思维,大多数时候我都活得像不紧不慢的钟摆,沿着固定的轨迹不断地旋转着,一圈,两圈,三圈,因而我格外盼望秩序被重新打乱,盼望着站到圈子外面,去看远方。在日益沉重和浮躁的今天,我的心底犹为需要一种恒久宁静温暖的东西,哪怕是片刻的快乐的心情。在南华,我写作了长篇散文《大地的盛宴》。

  此后,为了筹拍讲述民族团结誓词碑故事的电影《我们的太阳》,我在普洱、澜沧生活了两个多月。期间,10年前在这里写下的散文集《澜沧拉祜女子日常生活》被翻译为西班牙文,为这本书的外文版又去那些反复出入过的山寨补拍了一些图片,同时写下了一篇视觉札记《热带雨林中的曼峦回》。

  其实,像赶赴千年又千年的约会,我一次次辗转于澜沧的山水村寨,即使在经济和交通高度发达的今天,这里的大部分地方依然是遥远和蛮荒的代名词,要从一个山头赶到另外一个山头,花上三五天,甚至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情。由此,我想到了地理。山,养育了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也挡住了外面的世界。在山地,人们对蛮荒和贫困的体会,对摆脱苦厄的渴望,都是刻骨铭心的。

  很多时候,我一声不响地看着那些与现代社会隔离得相当远的山村,看着那些贫困却平静的人们,这样的审视,使我的文字始终充满着忧伤的色彩。

  失望、衰老、痛苦、悲伤、死亡,当然还有希望,我一直感觉到它们深深地埋藏在土地的深处。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片草地、每一汪碧水和每一块散碎的石头都在告诉我,生命就是从这些看起来既原始又贫瘠的地方长出来的,即使没有灾难,生命也还是在慢慢流逝。这片高原确实使我靠近了灵魂的本质,并给了我一种人的东西——生命从来都是盲目的,惟愿自己能够坚持与努力。

  去的次数多了,我的脑海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问题是,那些世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难道永远这样度过他们的一生?

  伴随着秋季的结束,在昆明冬天温暖迷离的阳光里,我开始写作等待已久的另一本书《唐卡》。在曾经漫长的时间里,我不仅反复出入唐卡世界瑰丽的殿堂,也感受着一次次惊心的体验和想象,为了这一时刻的来临,我已期待了多年。

  生存是一种努力和意志,《唐卡》的故事就是选择,就是成长,就是尊重。把好的拿出来,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今后的日子,我仍然会作为一个朴素的人,为着自己朴素的日子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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