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篱：他一讲述梦境，灰烬也会重燃

　　前段时间，宫崎骏宣布退休，全球动画界黯然，也让每一个热爱他的孩子心中酸楚。当他们不想面对现实时，更愿意把情感寄托在他创造的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温他的作品，恋恋不舍地与其中的主人公们同呼吸共命运。天空之城，风之谷……这些梦美丽、温暖。

　　毫无疑问，爱看宫崎骏动画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孩子。童年是人类的美好时代，在西方古文明里，童年是神性的。美国当代著名媒体文化学家尼尔·波兹曼，在他研究儿童文化的名著《童年的消逝》中说：“罗马人已经意识到儿童与成人是不同的两类人，成人社会的整个状况是不能毫无遮掩地向儿童敞开的”，因为，童年社会预示着未来，“儿童是我们发送给一个我们所看不见的时代的活生生的信息”。按照波兹曼的思想，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和天真烂漫气息的儿童社会，才是人类应该追求并加以保护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宫崎骏是一个理想的儿童社会的创造者，更是一个儿童社会的保护者，他献给人类赤子之心，留给我们关于真善美、关于成长、关于希望与未来的梦。

　　从心理学角度说，人一生的经历与作为，往往和他的成长有关。艺术家伟大的作品，以及他作品中的想象力，往往来源于他的记忆和童年的经验。所以，很多大师的代表性作品，其精神内核常常是自传式的。宫崎骏少时，家族经营飞行器制造企业。他先天体弱，爱上静态的绘画，但一直保持着对飞行器的特殊感情。大学时期，学校里没有漫画社，他选择加入与漫画最接近的儿童文学研究会，据说，社员就他自己。我们在他的许多作品中，看到天空和飞翔――骑着扫帚飞翔的女孩琪琪，哈尔和他的移动城堡，千寻的朋友白龙，空军英雄波鲁克，飞行船，飘在空中的岛屿拉比达……飞翔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宫崎骏的动画语言富于动作和戏剧张力，对天空场景和各式各样飞行器的精细刻画充分表达对天空的向往，真实的触感和与现实吻合的丰富细节引人入胜。

　　宫崎骏的代表作品之一《风之谷》堪称是一部架构宏大、主题严肃(包括了人类的战争、人与自然、理想社会、生命价值和意义等等)、想象瑰丽的英雄史诗，他的想象力和对于动作的丰富的表现力，奠定了他在全球动画界无可替代的地位，被西方尊称为动画界的黑泽明。影片中独特的世界观以及人性价值观，深刻地影响了其后十余年日本动画的走向。该片独具的神秘魔幻色彩，甚至影响到后来西方的“指环王”系列。我一直记得影片结尾处，巨大的王虫们伸出触毛为娜乌西卡疗伤，铺成一望无际的原野，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女孩慢慢苏醒，仿佛回到了童年，纯净的音乐响起，期盼的人群露出笑脸，古老的预言成真……这人与自然的再度和谐，成为动画史上最美场景。这部作品留给我们很多反思，而宫崎骏也在片中，完成了对人类命运诸问题的哲学思考。

　　人们说宫崎骏是环保主义者、和平主义者，他其实也是女性至上主义者。在《魔女宅急便》中，他首次挑战了少女成长题材。之后，《幽灵公主》回应和总结了《风之谷》以来他导演思想的变化。2001年，与《幽灵公主》主题相似的《千与千寻》，票房再创奇迹，并获得奥斯卡、威尼斯、柏林等国际电影奖项。该片讲述毫不起眼的10岁日本女孩千寻生活中的一次“意外”，场景是传统日本风格，却又似一幅幅油画画面。千寻平凡，不漂亮，性格怯懦，没精打采。但在面对困难时，逐渐释放潜能，克服困境，最终寻找到方法拯救了自己和父母。强调自力更生、无私奉献以及向成长中的困难挑战，这正是宫崎骏的用心，他通过奇幻故事告诉成长中的孩子们，只有摆脱恐惧、独立自强，才是我们与命运和谐相处的惟一途径。

　　10多年过去了，在今天看来，这部耐人寻味的作品，其水准与思想价值，丝毫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相反，它不断被世界各地的观众和学界反复提及。正是由于“用动画世界里的人物来讲述生活的理由和力量”，讲述“在善恶交错的社会中如何生存”，宫崎骏笔下的人物不仅得到全球观众超乎想象的认同，并且，从价值观方面对好莱坞常见的“正义战胜邪恶”作出了有力的超越。

　　宫崎骏《悬崖上的金鱼姬》，故事围绕男孩和想要成为人类的金鱼公主展开，其创作灵感，源于丹麦作家安徒生的童话。影片背景是他一贯的风格，清新浪漫，意味深长，总带给观众想要回归自然的渴望。人物(包括动物)全部采用手绘的方式创作，线条明快，简约朴实，贴近生活。

　　今年，宫崎骏唯一非奇幻的现实题材作品《起风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画面是水彩画般的清新，故事浪漫到令人心碎，音乐穿透人心。这个现实的文本，糅合了宫崎骏童年的记忆，表现日本人的造物信仰，展示了日本文化中崇尚器物文明的造物情结。

　　精湛的技术，动人的故事，温暖的风格……从某种意义上说，亚洲的宫崎骏，他的影响不亚于欧洲的安徒生。他作品中那种向上的精神，不仅激动了我们，也影响了西方。当《阿凡达》票房大热时，我们会突然认出，影片中飘浮在空中的群山，以及潘多拉星球的森林里那些奇妙的造物，不正是来自于宫崎骏的作品吗？

　　宫崎骏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从这个流感盛行的世界出发。

　　20多年来，宫崎骏留给我们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的，是他创作的美妙画面，以及他令人惊叹的想象力。早在上个世纪20年代，法国影评家埃利·福尔曾经预言：“终有一天动画片会具有纵深感，造型高超，色彩有层次……会有德拉克洛瓦的心灵、鲁本斯的魅力、戈雅的激情、米开朗基罗的活力。一种视觉交响乐，较之最伟大的音乐家创作的有声交响乐更为令人激动。”时光流逝了80多年后，我们在宫崎骏的作品中不但看到了埃利·福尔的梦想，还看到它们已经成为能够和迪士尼、梦工厂共分全球天下的一支重要的东方力量！

　　宫崎骏的伟大在于他是第一个将动画上升到人文高度的思想者，是有着独特精神世界的创造者。他那些浪漫、唯美、纯真，又总带着淡淡忧伤的影片，将永远是我们心中最美的回忆。

　　说到忧伤，在宫崎骏的电影中，往往是以女孩为主角。千寻、苏菲这些短发女孩，风吹起发梢，露出坚毅的脸，是宫崎骏笔下的典型形象。女孩，恰恰又是人性中注定要丧失的纯真的象征。这种丧失，是忧伤的一种。宫崎骏又说，人不能够太自大，必须意识到我们只是这个星球上众多物种中的一个小物种。宫崎峻悲观地认为，世界终有一天会毁在人类自己手中。对所有丧失的哀挽，对人类未来的担忧，是他忧伤的刻骨所在。

　　有人说，当宫崎骏讲述梦境的时候，就连废弃壁炉里的灰烬也会重燃。也许，宫崎骏的电影无法改变人类所处的世界，但能改变我们的心灵，这一点，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