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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熙:漓江情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24日09:45 来源:中国文化报 从维熙

  雨霏霏,雾茫茫。雨雾好像是漓江头上的纱巾,一直笼罩在它美丽的面颊之上,与它形影不离。是不是因为朦胧是另一种美丽诱惑之故,我不顾旅途的疲劳,走出江边的公寓,进入了朦胧的山水之中。中国古代就留下“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佳句,但烟雨漓江是呼唤不出来的羞女,始终深藏在它的纱巾里。因而,那江里的渔舟,水里的游船,以及江边的垂钓者,都成了朦胧诗里的一个个逗点,在雨雾漓江的诗章中,挑逗着你手中的笔,把大自然中的绝美编织成篇。

  我漫步走到江边,想撩开雨雾的盖头,看一看它的娇美。我很快发现那是一个幻想,就是借来济公活佛的芭蕉扇,也无法让漓江的雨雾消散,使山水变得清晣可读。自笑天真之际,只好向朦胧诗中的一个个黑色标点走去,我希望把它们看得真切一些;如果灵感显圣,还真有可能把它串连成一首雨雾漓江图的绝美诗文呢!我先向最近的一个标点走去,它圆圆的像是标点中的句号,我推断那是一把伞,伞下坐着的该是江边的一个垂钓者,正在等待鱼儿咬噬鱼饵呢!等我走近了,才知道我只猜对了二分之一,那圆圆的东西确实是一把雨伞,但伞下空无一人。这是谁丢在这儿的?难道它的主人到哪儿解手方便去了?待我转身要离去时,伞下忽然有稚嫩的童音对我问候:“你好——你好——”。我顿时愣在那儿了:这是谁在问候?又是在问候谁?我定睛看了看我的四周,没有一个人影,还没容我纳过闷来,那细嫩的童声又飞了出来:“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哎呀!他在背诵韩愈描写桂林山水诗中的佳句,这伞下一定藏着一个顽童,在和我这个初到漓江的人开玩笑哩!于是我弓下腰身,仔细地寻觅与我开玩笑的伞下顽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把伞下哪有什么顽童,是鸟笼里的一只伏在横杆上的鹦鹉,在江边上与我逗趣。

  我忍不住失声笑了起来。虽然我不是时代的福尔摩斯,但凭着我的智力,还是推断得出来:这一定是谁豢养的一只宠物,那把伞支在这儿,是为这只鹦鹉遮雨,这说明主人离这儿不可能太远。但是我等待了一支烟的功夫,还是不见主人归来,索性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起这只鹦鹉来了。这是一只绿羽红冠、长着弯弯嘴巴的鸟儿,见到我俯视它的时候,又对我来了一句欢迎词:“要知漓江美,请你登木舟。”在文学领域里,我是讨厌鹦鹉学舌的,因为那是艺术的重复;更为失态者,成了某种功利传声筒。但是面对这只漓江鹦鹉,我则一反常态地久久对它凝视,近而我猜想他的主人,一定是个十分风趣的摇船人,他在用这只驯化了的美丽鸟儿,招揽游客呢!妙!真是个超人的奇思妙想,这等于给漓江这首朦胧诗,又增添了一个惊叹号!

  完全是出于好奇,我点燃了第二支烟,在喷烟吐雾中,等待它主人的出现。终于在漓江朦胧诗中,又出现了一个标点——那是一个破折号,顺着江心渐渐向江边移动过来。我从木桨的轻微击水声中悟出:那破折号是一只小舟。果然,一叶木舟从雨雾中现身,接着一个苍劲的男低音,传入了我的耳鼓:

  “你是过江,还是想游漓江?上船来吧!”

  我已痴醉,就是没有他的邀请,我也会登上这条木船的。这不仅因为雨雾中的漓江之美,动物中的飞禽能出口成章;更为诱惑我登上木船的,是急于想见一见这位摇船的人。由于我登船之心过于急切,一只脚险些踩进鱼舱之中,定了定神,我才发现这不是一只载客的游船,而是一只渔舟,船舱里没有陈设座位,只有渔人的网和欢蹦乱跳的活鱼。那摇船人自白说:“对不起,让你受惊了。无人游江时,我这只船在这儿打渔;有人过江了,我的船充当摆渡;当然也有愿意乘小船游江的,我便载客游江。”说着,他拉开一块雨布,拉出来一把矮矮的木椅子让我坐下。这一瞬间他离我最近,我才看清木船主人的脸:他的脸清癯瘦削,让我想起了《西游记》中的孙猴子。之后我又发现他的身条与那张脸一样消瘦,特别让我吃了一惊的是,他长着一只永远感到“路不平”的跛脚——他是个一走一歪的残疾人。

  我的兴致顿时跌落了下来。他却不知我心态上的变化,依然兴致勃勃地对我说:“看你这身行头,不像是本地的过江人。你想去哪儿看景?不要看我的船小,它可以从漓江摇到桃花江,先生如果有远游的野兴,我还可以送你到阳朔,那儿有一条洋人街,是中国的一绝。”

  我摇摇头,告诉他昨天我已经乘坐游艇,去过那些景区了。

  “那么,你登船的意思是……”他不解地望着我。

  我本想告诉他我是出于好奇,想看看撑船人的。不知为什么,嘴上却说出另一番话来:“随便你吧,沿江漂流而下,看看你抡网打渔也行。”

  “我还是头一次碰上你这样的游客。”他说,“没有准确的去处,怎么定出船票的价钱?”

  我说:“我相信你是个诚实人,不会宰游客的。”

  “何以见得?”他笑了起来,“说来听听!”

  “你敢把鹦鹉放在江边,不怕人顺手牵羊地拿走,说明你有大肚弥勒佛的大度和善良;这样的人,必然也会受到别人信任。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说,“该怎么比喻才到位呢,你这条旧的木船,怕是顶不上那只鹦鹉的价格。要是有人把鹦鹉偷走,你不是太亏了吗?”

  他听明白我的来意后,大声地笑了起来。那朗朗的笑声,惊飞了江边的水鸟,像是标点中的一串黑色省略号,消失在漓江茫茫的雨雾深处。至此,我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言明是鹦鹉为媒,引我和来他相见的。在我看来,漓江风景天下无二,但是已然被千古文人写滥了;我来船上,只是想看一看调教鹦鹉读诗的摇船人。仅此而已。

  他的笑声从高空跌落了下来,瞬间变得肃穆无声,历经了片刻的等待,他才对我说起他的故事:他从幼小就是个残疾人,父母生下来就把他抛到江边,是一对在江上摆船的夫妇,把他抱回家里养大成人的。待收养他成人的两个老人先后走了,他不甘心靠吃“低保”打发日子,便接过来这船这桨,开始了摇船生活。有一天,他到鸟巿去买捕鱼的鱼鹰,合适的鱼鹰没有买到,却买回来只有一条腿的鹦鹉。据鸟巿上卖鸟的人说,它之所以只能“金鸡独立”式地站在笼子里,是当初捕捉它的时候伤及了它的腿。他忽然想到那鸟儿与他的命运近似,便把它买了下来。从此,这只鸟儿与他朝夕相伴了。

  “那韩愈赞美漓江的诗,是你教它的?”我问。

  “不是。桂林人都会背诵这两句诗,它听多了,就会学舌了。”

  “那么……请客人登船的两句话呢?”

  “两个瘸子之间,心灵相通,我一点拨,它也就会了。”说这话时,他似乎十分开心,因而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轮到我沉默无言了。此时,一艘豪华的游轮,从江心疾驶而过,由于雨雾浓浓,游轮的船头亮起了灯光。昨天我是乘这样的游轮,远行阳朔的,船票价格两百四十多元。我不知这个腿部残疾的摇船人和为他那少了一条腿的鸟,在雨雾漓江上苦心经营一天,能有多少收入。我想问问他,但嘴唇像被贴了封条一般,怎么也没能开口。我不愿再耽误这个摇船人的宝贵时间,顺着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递到他的手里;为了防止他拒收,我说明天我来坐船。这是先交上的定金。之后,我匆匆下船,走进雨雾茫茫的江滩。

  我走近鹦鹉笼子,低声告诉它:“明天他回北京了——你学一遍。”哪知这只鹦鹉,并不学说陌生人的语言,我只好向摇船人言明我明天的归程。他从船上跳了下来,急切地对我喊道:“不可以——不可以——老先生,我身残志可没残……”我匆匆离开江滩船,隐身在漓江的雨雾之中。待我回到江边公寓,脱掉湿淋淋的衣服,站到玻璃的窗子前,希望能再看一眼那只木船的影子。不仅那船那伞不再是朦胧诗中的标点,连天水相连的漓江也变得若有若无了——漓江下起了滂沱大雨。

  呵!阴柔情致的漓江,让这个体残心不残的摇船人,编织成了漓江另一首美丽动人的人文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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