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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雪波:京西古村的一只杜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9日19:27 来源:北京日报 郭雪波

  入夏后,曾沿永定河上游小溪溯流而上进山,寻一金元时期古村落小住。

  清晨,窗外枝头上一只杜鹃啼得勤,声声脆。本已避开城里火炉,觅得一眠不觉晓,你一子规兄又何苦来搅梦?索性,起身出得农家院,已闻山涧小溪汩汩有声,只是不见清泉石上流。便沿溪边山路信步而上,又见那只多情老杜鹃还在枝间穿梭着啼鸣,似在诱我继续上行便可寻见源头。我住的古村落,名叫韭园,十分宁静,位于九龙山麓。名称也颇有意思,据说,早年以溪边几池韭蔬供古道来往客商而得名,山外却鲜为人知。久闻门头沟西山间穿插着神秘的京西古道,青石板上留有碗大的马蹄坑。京都较早以煤炭为薪,京西山间遍藏乌金,京晋蒙地运煤运货驼队马帮频繁来往于这片古道上。可谓驼队铃响送来远古风烟,马帮哨声惊醒御边士梦。

  上山坡路渐渐地变陡,走着走着就喘了。此时,从上边走下来一位提水的少妇,红衣绿裤环髻上扎紫纱蝶结,十分地俏艳。我问她,提的是上头泉水吗?村中有井,何必这么辛苦?

  俺家老爷子说,烹茶须清早的涌泉活水才可激发沉睡的老普洱,井水重而发陈,泉水轻而清活,茶的味道差别就大着哩,先生。女子放下水,撩一下鬓发,笑吟吟。

  我心里一震,遇着高人了。此等饮茶高意,只有读通唐陆羽《茶经》再加宋徽宗《大观茶论》,才可获此心得和意境。山里饮者,乃真隐士也。我陡生逗两句的老顽童之心。

  小妹子,老夫是个好酒之人,有道是:无聊人饮茶,有志者饮酒。

  老先生错了,应是:喝茶清心,饮酒乱性。

  哈哈,能对出这段古时酒客与茶士相诘之联,果然不凡。

  俺家老爷子昨日说,您泡的是七子生饼,其实先生也是茶中高人,刚才是拿典故考晚辈罢了。请别见怪,我家就在你所住农家院的隔壁,咯咯咯,我得走了,老爷子该怪我让泉水变老了。女子说着,莞尔一笑,提上水欲走。

  泉头离此还多远?我问。她侧头答,三里,西落坡村山崖下。

  请问你们老爷子贵姓?午后请他品一品我的七子饼,用山泉烹后味道如何。传说乾隆帝煮茶,每日清晨御厨专从京西玉泉山运送天下第一泉水,咱们这里可是比玉泉山还高呢。

  谢老先生美意。俺家姓马,上边西落坡村泉溪旁,有一早先的马氏高人旧宅子,先生顺道可去看看的。

  何人?

  马致远。

  哦?我顿时愕然。早闻元曲元杂剧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故居,就在附近,早有探访之意,没想到今日无意间却已到了门口。我的心情顿时激越了起来,告别马氏女子,闻着山野花香上行而去。此时耳旁犹闻那首古词名曲《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千古佳句,陶冶了多少文人骚客的诗性心胸和人文气质!

  果然,词的意境,陡地展现在眼前。一座小小石头拱桥,下边溪水潺潺,小桥后边是一座坐西朝东的四合院,朝阳正暖照门前老树和影壁上的“马致远故居”几个字。院子不算很大,西边为正房,北和南均有三五间房,因长久没有人居住修缮显得老旧,院角杂草丛中堆放些杂物。这位号东篱,字千里的大都人氏马致远,青年时期人生坎坷,中年中进士,曾任江浙行省官吏,后在大都任工部主事。跟大多历朝文人官员一样,总是不合群不入流不屑与政客们为伍,近晚年不满时政而急流勇退早早隐居田园。盛传他平日以衔杯击缶自娱,成为真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过着“酒中仙、尘外客、林中友、曲中游”的生活,安享晚年天伦之乐。故而,“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只不过是发发词家不算牢骚的幽情罢了。中国文学史上,元代戏剧可是灿烂辉煌,诸多大家都聚集在大都,如关汉卿、王实甫、郑光祖、白朴等,他们的剧本常在西城砖塔胡同里的勾栏、瓦舍剧场演出,有时作者们还亲自粉墨登场。关汉卿《窦娥冤》、《望江亭》,王实甫《西厢记》,马致远《汉宫秋》、《青衫泪》等,久演不衰,闻名遐迩,那会儿的元大都可以说是中国戏剧的发祥源地。

  从故居走出,闲步西落坡村石板路。房屋随山势而建,错落有致,大多是青砖灰瓦,木窗雕花,古意浓厚。见两三童追逐蜻蜓,高坡上有老人放风筝,田园风情如诗如画,别有一番滋味涌心头。马翁《清江引·野兴》佳句:“西村日长人事少,一个新蝉噪。恰待葵花开,又早蜂儿闹,高枕上梦随蝶去了”,这是他对自己长居的西落坡村绝妙的描绘,又寄托了深切的童子般挚爱。足见他避世隐逸生活何等地惬意,又是何等的闲适恬静。村中还有一处叫“大寨”的古址又名落难坡,传说是古牢,村人讲宋徽钦二帝曾囚禁于此。那二帝其实囚禁于金中都今西城区法源寺内“坐井观天”。当然这不妨碍民间的想象力。

  这会儿,忽听得淙淙之声入耳来。

  从故居上行几步,就见山崖口有眼泉水正汩汩冒流,一团清气散在周围。高崖上巍峨着一座古碉台,泉旁置有木桶木勺,供行者饮用。身上已发热出汗,先取一瓢牛饮,通体清爽,冷冽的仙露润彻了心肺,一股马致远的性情涌上来,随口诵曰:好喝,真水也。

  上攀古碉楼向东南望去,永定河两岸八百里京畿大地尽收眼底。雾茫茫,烟霞迷蒙,一条宽谷如刀砍斧开般披荆斩棘而去。脚下这股泉水,与京西燕山余脉无数泉水一起汇入源自桑干河与羊河的永定河,千万年来滋润幽燕大地,使它成为中华祖先之一炎帝发祥地,周口人祖也源自这一带。永定河乃母亲河。

  记得48年前,本人路经京城去内蒙古青城求学,借得半天转车闲空从永定门老火车站出发,徒步走向城内,欲睹天安门尊容一眼。中途遇一河,绿水清澈,芦苇丛中有野鸭和白色水鸟飞进飞出,我和同伴一起禁不住诱惑便下了河,在齐腰深的河水里裸泳避暑,戏得兴起竟忘了去看天安门,后来好后悔。

  问京人,这条让我忘了天安门的河,叫什么名字?

  永定河,过去叫无定河,老发洪水,乾隆帝改名叫永定河了。那位和善的钓翁告诉我。

  由此,十六岁的我,便记住了这条河。如今漫步在这条河上游的小溪边,心中便有了无限的感慨。那条河今安在?其实学大禹,通堵塞拆坝库,疏浚即可。

  舀泉水回走路上,吐口而说,真有那一天,老夫再次下河去裸泳。

  此时,头顶上那只老杜鹃又来啼叫,似是在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好一只善解人意的鸟。是啊,不如归去,烹一壶老叶子,喝茶去。找那位马氏后人神秘隐者,一壶解千秋。再论,“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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