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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后人保留一些记忆

——访同济大学教授、“古城卫士”阮仪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8日10:23 来源:深圳特区报 王绍培

  12月上旬,阮仪三先生来深圳出席一个研讨会,我对阮仪三先生的采访只能利用周日去坝光路上的一点时间进行。好在阮先生是一个非常健谈的人,他的精力之健旺根本不像是一个八旬老人,问题一提出来他就像一个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滔滔不绝,这当然跟他热爱自己的事业有很大关系。在同济大学的教室里,阮先生主要教城市规划,不过他很早就从中国老师或者外国老师那里接受了保护城市的观念,其实那是城市规划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改革开放伊始,他就致力于古城的保护,山西省的平遥眼见就要被拆掉抹平另起炉灶,好在遇到了他,终于“刀下留城”。云南的丽江也是经过他的努力才被保留下来的。还有江苏的周庄。著名的江南六镇“周庄、同里、甪直、南浔、乌镇、西塘”于今是声名赫赫游人如织,没有多少人知道要是没有阮仪三,这些小镇可能早就是另一副模样了。

  到达坝光,阮先生参观古村落。来到一家祠堂,阮先生说:“过去的建筑地上铺的是砖,现在是瓷砖,墙上贴的是瓷片,这些工业制成品把地气完全切断了,而且丑陋不堪。可是这些农民不知道,还以为这样是最美的。”他随即说到天井在中国建筑中的重要作用是因为它沟通了天地人。阮先生随时随地流露出来的人文情怀,让我想到如果能就建筑中的人文主义进行较为深入的访谈,一定会非常有意思,因为,这其实是阮先生进行古城保护背后的思想根据。如果进一步地从他的家学渊源方面追溯一下——他是清代晚期一代大文人兼名臣阮元的后人——当然会更有意思,可惜时间不多,只能留待将来了。

  在社会上,阮仪三获得的称号是“古城卫士”、“古城守护神”。在很多地方他被称为“不受欢迎的人”,因为他断了人家的财路。不过,面前的这位老者倒是慈眉善目,风度儒雅,平易近人。但是,及至他开口就锋芒毕露,显示了极其强劲的批判精神。

  我是阮元的第四代

  记者:阮先生,您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致力于中国古城古镇的保护,一直到今天,您仍然在从事这项功德无量的工作。您是怎么走上这条古城保护的道路的?

  阮仪三:这个话说来长了。上世纪50年代,根据毛主席的指示,所有学术机构都要请苏联专家,我们同济大学也不例外。但是我们同济大学很多老师是从欧美留学回来的,我们的校长、系主任、教研室主任都是德国留学回来的,欧美的城市在建设和保护方面是做得很好的。我们同济当时请了民主德国魏玛大学的专家雷德尔教授,他看见中国的城市非常漂亮,但是,到处都在乱拆,大跃进时期嘛,感到很可惜,就开了一门课,欧洲城市建设发展史,其中就特别讲到欧洲的城市保护。我当时还是同济大学的学生,我在课堂上听他讲到欧洲的新城运动和老城复兴运动同时进行,比如说在华沙就是如此。他认为同济也应该开一门课,讲讲中国的城市建设史,同时编一本这样的书,讲讲我们的经验和教训。

  记者:这是哪一年?

  阮仪三:当时是1958年,我的老师董鉴泓先生就主动承担了这个课题。我从此跟这个城市保护事情有较多的接触。我是苏州人,也是扬州人,我们家乡的古建筑、古园林很多。我的另一个老师陈功瑞教授他的历史底子和文学底子很深,他听见我讲话有扬州口音,名字里面有一个“三”字,就知道我是阮元的后人。

  记者:哦,您是阮元的后人……

  阮仪三:我是阮元的第四代,阮元是清朝中后叶的大文人,也是大官,三朝元老、八省封疆,是文化中兴的一个关键人物。陈功瑞先生很喜欢我,每年暑假在苏州、扬州搞测绘,他就带上我,我相当于是给陈先生当了助教,我在他的身边,学到不少东西。毕业以后他就提出我给他当助教,但是,他是城市建设专业,我是城市规划专业,事实上不可能,我就成了董鉴泓教授的助教,当时董老师的课也开出来了。也就是从1962年开始,我们就计划调查中国的城市,我们利用每年的暑假,把中国著名的、有特点的、有价值的城市,旮旮旯旯,都跑了一遍,受益匪浅。那时有时间,苦一点,但花钱不多。

  保护了平遥古城,是因为改变了人的思想

  记者:您真正开始着手保护古城、古镇、古建筑,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

  阮仪三:是的,因为中国大规模地对古城、古镇、古建筑的毁坏,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我看见古建筑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拆掉,感到非常痛心。我就想能不能用欧洲的方式来保护我们的老城市,你可以在一块新的地方去建设新城,老的留下来不要去动,以后慢慢规划改造。但是,80年代主要的口号是“一年一小变,三年一大变”,“要想富,先开路”,“汽车一响,黄金万两”,于是就拆掉房子建公路。那个时候拆迁跟现在不一样,现在要谈补偿,那个时候说拆掉就拆掉了,什么都不跟你谈,给老百姓发两千块走路。许多很好的古城、完整的古城,比如大同镇的规划、建筑非常合理、合规律,跟明代的县志介绍完全一致,让我感到中国人在建设规划方面非常了不起。可是,后来80年代我再去看,傻眼了,全部拆光了。我想这些东西如果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全部被毁灭了,我们是无法向后人交代的。

  记者:平遥是保护古城的第一次实践?

  阮仪三:对。其实当时在平遥周围,有十几个平遥,新县、祁县、辉县,都跟平遥一样,甚至更好。我们当时就说,与其救十个,不如先救一个。所以我们就决定先保护平遥。我自己感到比较骄傲的一点是,我在保护古城方面,方法是比较得当的,就是先解决人的问题,让人有保护思想。我就在同济办培训班,找一些关键人物,比如说城建局长、文化局长、建委主任,给他们洗脑,他们一回去,就不一样了,知道应该保护。我的江南六镇之所以能够保护下来,是我把当地的头头脑脑弄到欧洲去转了一圈,回来之后,他们的脑子就变了。当然,我也付出了代价,我得到处找钱,还要找关系,我去北京找建设司的司长带队,带了六个镇长。这些镇长一看人家欧洲是这么干的,就发现自己太傻乎乎了,把自己家的宝贝拆掉了,回来不干傻事了。回来之后,口号改变了,“保护古镇,建设新区”,当时乡下的土地很便宜,在外面建设更便宜,无非是开始难以形成规模。

  保护周庄,还是碰到了好人

  记者:周庄是您保护的第二个地方?

  阮仪三:我保护平遥成功之后,清华大学的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他们都是江南人,跟我说,我们江南水乡那么美,也在被毁坏,你应该去保护啊。我回过头就到江南水乡。我开始找发达城市,结果没有一个发达城市理睬我,他们钱很多,又无知,根本不理我。当时有学者提出要发展乡镇企业,我是坚决反对的。发展乡镇企业就是把一些落后的工业项目转移到了乡村,把污染也转移到了乡下,农民靠敲敲打打赚一点钱。上海的毛发厂、电镀厂等等,都转移到江南,废水排放到河里,把整个江南水乡全部破坏了。而且管理地方乡镇的人完全不懂得规划,纺织厂的旁边就建幼儿园,小孩子每天呼吸飞纱。

  有人就建议我,去找那些还没有开放的乡镇,有些画家知道什么地方美。周庄就是一个美术老师带我去的。当时上海的汽车总站在人民广场,坐车到桐乡,然后坐自行车,屁股都坐得痛。后来坐车到南浔,然后坐船,也不是每天都有,然后,坐手摇的船,一站一站到周庄,从上海到周庄要一天的时间,现在一个小时就到了。就是这样找到周庄、同里、乌镇。这些地方的人还没有特别的想法,你跟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们跑到这些地方,我们来帮你做规划,找到省规划委,规划委看见大学教授去帮着做规划当然很高兴,盖上大红印,拿到批文下去,有些人也是不睬你的。回想起来,事情之所以能够做成,还是要碰到好人。周庄就碰到了张春弟,他是下乡知识青年,通过他牵线搭桥,帮我说话,我们才能把事情做起来。

  记者:但是,仅仅靠做规划、做思想工作,是不是就够了呢?比如一个地方要是很穷,没有钱,他们可能就不会有太大的保护古城的积极性吧?

  阮仪三:这方面我有另一些本事,比如说平遥有非常好的古庙,真的是精彩,中国第一号古庙南禅寺、第二号古庙佛光寺,看到平遥的这个,我就肯定,这就是第三号,它后面到第20号都是国宝单位,它却不是。为什么不是?没有人报。没有报,我去报。我们画图、拍照,送到北京,国家文物局的领导们一看眼睛就亮了,好东西!我就把平遥的城墙、两座庙(双林寺、镇国寺)作为国宝单位要求保护。但是,要维护,没有钱,怎么办?我平时跟一个领导谈天,我知道他那里有修长城的8万块钱还没有用,我就去找他,他说这个师出无名啊,修长城的钱怎么拿去修城墙?我说,明朝洪武三年,朱元璋维修长城,同时维修城墙,朱元璋把长城跟城墙是视为一体的,这些城墙都是长城的一部分,你觉得朱元璋的思路不对吗?他说是对的。既然是对的,我修城墙跟修长城不是一回事吗?于是就拿到这笔钱。

  记者:平遥等几个古城保护带来的最积极的作用是什么?

  阮仪三:这是一个好问题。最积极的作用其实倒还不在于保护了几个古城古镇,而在于,国家后来出台了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的政策法律规定,这就为别的地方提供了法律依据。

  记者:阮先生,从您的回忆中不难发现,对中国古城、古镇、古建筑的破坏,其实不在文革,而在最近的三十多年,是这样吗?

  阮仪三:确实如此。对古城、古镇、古建筑破坏最大的,当然是战争。但是,战争不会打到每一个地方。文革期间的破坏也非常严重,但主要是文物、器物、书籍、典籍的破坏比较大,还没有拆房子。拆房子都是80年代以后,在合法、合情、合理的旗号下进行的,其量之大,其势之猛、其手段之粗暴,在全世界都是没有的。

  要坚持“五原”的原则保护古迹

  记者:现在保护意识高涨,情况是不是好转了呢?

  阮仪三:现在出现了另一种情况,很多人都说,这个是好东西,要保护,于是就拆到另一个地方去保护,叫做“异地保护”,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文物局也批准,文物局很混账,很多庙是他们出的钱,这些管文物的人不懂文物。

  记者:现在有一种说法叫做“整旧如旧”,您怎么看?

  阮仪三:这个说法据说是梁思成先生讲的,但它是有问题的。好像只要我把旧做出来,就可以了。但是,只要你是去做的,就不是原来的旧了,是另一个东西了。比如,一个老建筑,它历经了很多年代,唐宋元明清,不同的年代留下了不同的痕迹,你怎么去做旧?在保护古城古镇古建筑方面,我们有一些基本原则,其一,我们提倡不要返老还童,要延年益寿。就好像我们人,比如一个老头,你把头发染黑,看起来好像变得年轻了,其实是一个丑八怪,因为你违背了真实的原则。其二,保护是一个整体的概念,建筑与建筑,建筑与环境,建筑与人,建筑与历史,都是一个整体,不能单独保护,光有一个老房子有什么用?现在很多都是单独保护。其三,不要把后人的理解强加给要保护的对象,要让历史自己去说话。其四是可持续性,不是今年保护了明年就不保护了。其五,任何文物单位必须有人,不能没有人在其中。

  记者: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做到修整古迹而不是破坏古迹呢?

  阮仪三:之所以很多时候把古迹搞成了假古董,是因为违反了“五原”的原则,就是原材料、原工艺、原式样、原结构、原环境,只要你按照这“五原”的原则,就不会有问题。现在讲什么“迁移性保护”、“保护性开发”、“古建筑搬家”,都是混账话,都是为了你的破坏、所谓的政绩的需求,制造一些愚弄人民的借口。

  记者:我看到您对上海的石库门保护是有批评的?

  阮仪三:在上海对于石库门没有人出来讲话,我就出来讲,石库门保护的是假古董。有人跟我辩论,我就问:居民跑什么地方去了?这不是保护,只是做一个样子给人看。上海的老石库门是受人喜欢的,现在仅仅是一种门面,用现代的材料、现代的工艺,仿造历史上的古迹,用于商业的目的。

  记者:您对深圳这样的城市规划有什么看法?

  阮仪三:中国的城市现在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到处都差不多,没有自己的特色。中国建筑本来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东西,那就是院子,建筑的式样千变万化,但有一个共同的东西、核心的东西把各种建筑联系起来了,那就是院子。在院子的北面有一个堂屋,那是敬天地祖宗的场所,一家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形成了我们的价值观、人生观、宇宙观。但是,这样的建筑核心被我们现在的人丢掉了,我们的人生也随之改变了。你很难想像在过去的生活环境里会有人饿死,很难想像会有人连自己的亲人都会杀,因为在过去的环境中,他总是会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关爱,他自然会孝敬父母,尊重长辈。比如,上海的院落、里弄、街巷、社区,形成了中国传统的和煦信任的气氛,不像现在到处都是戾气,人和人都相互防范。现在的建筑只考虑个人的舒适、个人财富的安全,没有想到过去长期形成的一整套人文体系是非常宝贵的,我们很轻易就把这些打乱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记者:您的这一番议论让我看到您的所作所为背后深厚的人文背景。在某种意义上,您其实是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阮仪三:是的,即使我明白回不去了,但我还是到处呼吁,我们要尽可能地留住一些过去的风貌、样式、遗址,留住我们出发的那个原点,至少为我们的后人保留一些记忆。

  阮仪三,1934年11月出生,苏州人。1956年考入同济大学,1961年毕业留校。现任建设部同济大学国家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同济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委员。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努力促成平遥、周庄、丽江等众多古城古镇的保护,因而享有“古城卫士”、“古城保护神”等美誉。曾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颁发的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主要著作有《护城纪实》《护城踪录》《江南古镇》《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理论与规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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