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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祖:爷爷的通渭小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8日10:16 来源:中国艺术报 杨光祖
农家院里演奏通渭小曲 农家院里演奏通渭小曲

  爷爷去世已经三年了,但我的思念依然绵长,而坚韧,经常梦中惊醒,一种生命消逝的疼痛感,让我僵卧床铺,很久很久。这个时候,首先浮现脑际的是爷爷的小曲,那熟悉的旋律,总是徘徊不去。

  我的老家在甘肃通渭,素以“陇中之苦甲天下”而闻名,但也以“书画艺术之乡”驰名远近。这里一直有着顽强的书画传统,书画作为中国的高雅文化,却在这贫瘠而沟壑纵横的山乡盛开,就连著名的作家贾平凹先生都忍不住为它写下了名文《通渭人家》 。其实,这里除了书画,还有源远流长的民间小曲。

  在通渭众多的小曲艺人中,我的爷爷杨润泽就是其中的一位,而且还是比较有名气和实力的一位。我现在收藏的爷爷小曲磁带就有好几盘; 2003年弟弟还专门录了几盘光碟,既有声音又有图像。可是,让我遗憾的是这些磁带、光盘都是我们自己随便录的,质量不好。今年我从老家购得一碟,是魏文清他们唱的,画面、声音都很好。相比之下,心里甚为不安,觉得有愧于爷爷。

  爷爷从小爱好小曲,对《伯牙抚琴》( 《高山流水》 ) 《刺目劝学》 《下四川》 《李元贵卖水》等传统曲目,辛勤揣摩,苦练几十年,终于老有所成,能熟练演唱几百首小曲,深受附近乡民喜欢,也被收录进几家民间艺术家手册里。1980年代中期,在县上春节演唱时,有些好家录成磁带,在县内流传。那些年,我随爷爷演出,经常看他唱个半宿,甚至整夜整夜的。大冬天,小曲班子坐在人家的院落里,头顶是零落的星星,清冷清冷的,院子里挂着红红的灯笼,有时地上还会有薄薄的积雪。

  父亲不愿意爷爷唱小曲,可能是觉得太辛苦,但爷爷自得其乐,依然照旧。他的心在通渭小曲上,只要能唱小曲,他就快乐。爷爷的快乐,简单,而素朴。有时候,爷爷太想唱了,我们也会在家支起一摊子,将爷爷的那些朋友请来,好吃好喝,好酒好烟,让他们坐在客房炕上,唱。经常唱一个通宵,我们就坐在地下伺候着。当然,这时候,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能听到爷爷唱小曲了。爷爷的声音委婉、绵劲,真是那种百炼钢化为绕指柔,非常动听,且耐听。

  爷爷那个班子都是我们村子的人,大多是他的同龄人。我们那个村子叫拓家坡,在县城西北方向,中林山下,距县城很近,或者说就在县城边上,但因为要向西北拐一个弯,进入另一个山系,从外面倒看不见,感觉上又似乎离县城很远了。我们村子向西是一个河道,还有比较宽敞的河谷,走上几公里,就是另一个村庄青土庄。那里有一个小学,即青土庄小学,我就是从那里毕业,考入临近的中林学习。北面依靠的是高峻的张家湾,乃巨大山系之一,绵延很长,经过我们村向东北方向而去,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经过马上坪,到团结庄,而不知所终。在那幽深的山坳里,埋着我的太爷太太等先辈。

  张家湾,是一座山,大而高,山的坡度很陡,厚实而雄浑,我小时候跟着爷爷给农业社放羊,就经常从这里走过。下雨的时候,山坡上水流很急,羊倒无事,我就惨了,路滑得无法立足,经常躲在山洞里。那高高的山梁后面,是大片的土地,其中我们家的很多地就在那里。小的时候,几个健壮的叔叔拉着架子车往那梁上而去,我跟在后面,从山下到山顶,要出几身大汗的。有些人家儿子少,无法用架子车,只好一点一点往下搬,极其艰难。即便架子车,也经常有翻倒的情况。

  我从小身体不好,爷爷就说,你好好读书去吧,留在农村,连媳妇都找不上。但那几年随叔叔爬张家湾,让我体验了真实的农村生活。也让我明白,我的生活在远方,不在这里。每次看到高高的张家湾,我读书就有了无穷的力量。我知道,爷爷的话,无疑是真理。

  那时候为了读书,为了走出张家湾,虽然跟着爷爷的时间近20年,听了爷爷无数次的演唱,却从没有想着去学唱一下,自己除了喜欢,而无法唱出哪怕一句来,可见天赋之差。当然,有时候,也帮爷爷抄抄小曲。爷爷的小曲都抄在数十本发黄的宣纸册里,竖排繁体。爷爷小时上过私塾,能背一些《论语》 ,可以看《甘肃日报》 ,算有文化的人。我当年在《甘肃日报》写爷爷的散文,还配有爷爷弹三弦的照片,他就一直放在床边,一闲就看看。爷爷为人忠厚,知书明理,是庄间的大汉人,大家有什么事都会找他解决。记得一位年轻的本家前辈爱打媳妇,爷爷说了几次,他都不听。后来有一天,我正在伺候爷爷喝茶,他来了。坐在那里絮叨,悔恨当年打媳妇,说对不起媳妇。他说着,爷爷只是听着,几乎不说话。说完了,他说感谢老哥,就流着泪走了。

  我们家祖辈上都是大个子,爷爷也有一米八多,腰板直直的,很有风度。爷爷性格沉静,不喜社交,平常家里很少来人,大大的院落整天都静静的,院子里总是落着几只麻雀。庄里来人,也都是来看爷爷,在客房与爷爷轻声聊天,晚辈都是来问候,不敢大声的。在村子里,爷爷威信很高,他从巷道走过,没有人敢造次开玩笑,都是起身问候。爷爷爱干净,也很爱劳动,一直到70多岁了,还在地里耕地。那时候,我们家养着一只大骡子,很剽悍,我们都不敢靠近,只有爷爷可以去填料。于是,填夜草的事情就归爷爷去做,每天深夜爷爷就会起身,独自去喂料。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爷爷老了,骡子也敢欺负爷爷了,没有办法,只好卖掉它。卖掉它的那一段时间,爷爷的心情很不好。

  爷爷是拓家坡小曲窝子的核心。通渭小曲有很多喜庆的内容,比如:“进得门来向上看,这家原是个大富汉。房上瓦的是琉璃瓦,槽上拴的是枣红马。 ”每到此刻,主人就高兴得合不拢嘴,点心、酥饼一碟碟地往上端。但我爷爷不太爱唱这些,他的艺术眼光很高,他最喜欢唱的是《高山流水》 ,唱到“伯牙打坐在号船,青山绿水乐陶然。暂拨忧烦心自闲,且把孔门表一番。孔子门徒整三千,内有七十二大贤。颜回安贫学不倦,子路性耿敢直言。曾参敬亲人称贤,公冶长善辨百鸟言。闵损子骞为大孝,鼓琴妙手数成连。携琴青山已踏遍,想找知音难上难。 ”每当此时,爷爷的眼睛慈祥而安静,神情极为陶醉,似乎已在很遥远的地方。有时为人家所请,爱唱的是《全家福》 , 《彦贵卖水》 《三娘教子》 《张连卖布》他也喜欢。

  爷爷从小爱小曲, 10多岁就已经可以演出了。他自学小曲,唱得极其好,是远近闻名的唱家。爷爷还拜青土庄的三弦师李炳春为师,学得一手娴熟的技艺。二祖父杨生泽是爷爷的亲弟弟,三弦弹得亦很出色。他以前是老师,后来做赤脚医生,再后来瘫痪在床,但依然曲不离口。五祖父杨继周吹一口好笛子,也擅拉二胡。他是我的小学老师,下雨的时候,放学回家,要经过一个河沟,每次都是他背着我们一个个趟过,一直到那里修了桥。可惜后来土地承包,他辞职回家务农去了。不然,以他老人家的学识,当一个小学校长是绰绰有余的。五祖父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人的春联几乎被他承包了。我的大姑父车彦海也是小曲班子的骨干人物,他拉一手好二胡,经常从几公里外的大河滩赶过来参加。板胡则有范锦春、范瑛、范宗新,三弦有杨正德,二胡有杨振刚,低胡有杨发堂;演唱以前基本都是我爷爷,后来范克新、张世忠得爷爷传授,也开始演唱。每次演奏还有四片板、磬碗、三角铁等等,那就人更多了,随时可以替补。

  爷爷一生酷爱通渭小曲,除了和本村的经常组成自乐班自娱自乐之外,还经常到西关村、王家庄、杨家嘴去揣摩学习。我记得最清楚的有西关村的孛有恒、王家庄的王岳西,王岳西老先生还是一位名医,我小时候经常在他那里看病抓药。闲时,爷爷总是坐在炕上,拿出小曲本子,或者凭记忆,在那里独自哼唱。奶奶有时候嫌烦,就弹嫌他,说又不挣钱,唱那做甚。爷爷只是笑笑,继续唱他的。1983年,通渭县文化局录制了爷爷的《杏元和番》 ,在县广播站连续播出,影响颇大。

  爷爷去世那几年,县上为了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加大了保护力量,八十多高龄的爷爷奔走东西,录音、演唱,忙得不亦乐乎。在生命的最后岁月,他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将一生所学传给了几个年轻人,并将三角磬、四片瓦,和小曲本子交给了村子里的范克新。

  三年前,爷爷走了。两年后,二祖父也走了。

  但拓家坡小曲还在。村子里,还能听到小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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