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访谈 >> 资讯 >> 正文

自觉树立民族复兴时代的文化主体——对话著名哲学家楼宇烈教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18日10:05 来源:中国文化报 杨晓华

  记者:这些年来,先生一直身体力行,宣传优秀传统文化,影响广泛。目前,在各种力量的汇聚下,中国文化建设似乎显示了诸多鼓舞人心的现象,先生应视之欣然。

  楼宇烈:的确如此。近几年,文化领域确实出现了一些可喜的现象。前些天,习近平主席在山东还视察孔府中的孔子文化研究院。我们确实应该进一步重视自己的传统文化,用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去粗取精,建立自己的文化体系,为民族复兴奠定必要的基础。

  文化可以从4个角度和层面来讲: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生活样式、信仰习俗,前两者是无形的,但具有指导性,后两者是有形的,他们之间相互影响。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就传统文化而言,我们中断的时间太长,割裂得太深。100多年来,我们经历了几次政治和社会动荡,尤其是像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浩劫,把一些日常的基本的生活样式和风俗习惯都给否定了。所以,我们要接上过去的传统,把新的文化种植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中,生发出新的内容和力量,比较困难。

  记者:联系到中国近现代以来走向现代化的历程,容易给人造成这样的印象,就是传统文化和现代化的目标和核心价值是相冲突的,因此其萎缩实属必然。

  楼宇烈:日本不就是以阳明之学来搞明治维新的么?他们提出“和魂洋才”,就是学习西方的科技和文化,但是保持日本的文化灵魂,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也提出过一个类似的“中体西用”的学说,但是很快被批判掉了,我们的很多人认为用、体是不可以分开的。为什么用和体不能分开呢?用最终是用,方便就可以用,用应该为体服务。

  在价值观念上更深层次的障碍在于,我们把文化看成是不同时代的文化,有一个先进和落后的问题,一个优劣的问题,注重这重判断,不注重文化的类型差异。很多人觉得中国文化是农业文明,西方是工业文明,后来的肯定比前面的先进。事实上,近现代以来,连西方人也逐渐领悟到,过去对自己传统的否定过于剧烈。西方人也看到了,中国人和西方人有很大不同。美国的一位研究孙子兵法的军事学家说,西方的军事理念是“理想主义和绝对观念”,中国的军事理念是“现实主义和中庸思想”,这种差异可以说表现在一切领域。

  西方人推进现代化的一个重要支撑是实证思维,实证思维看问题都是理想主义的,绝对的,要将事物彻彻底底分辨清楚,是是是,非是非,此是此,彼是彼。但是中国文化看到的是是非中间的转变,是和非不能截然分开,彼此互含、转化。这种辩证的思维,整体的思维和实证思维是大相径庭的。

  记者:因此,要实现传统文化的复兴,最关键的是在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上实现转变。

  楼宇烈:如果思维方式和主流价值观念不能为主流接受,传统文化的复兴仍然是很艰难的。

  在精神生活领域,西方文化强调向外,而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向内。我们现在都是向外,要转过来不容易。为什么说向内呢?我们为学是为己之学,讲到天地万物和人的关系,我们认为人是主体,这个主体要承担责任。比如,我们的生活环境出了问题,我们是责怪外界环境,还是责怪我们自己?是治理环境还是治理我们自己?中国的文化就是要让我们反省自己。环境是你破坏的,应该是你反省自己,不要怨天尤人。如果自己的身心出了问题,也要向内,看自己的内心。

  但是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要改变,不能仅限于思想层面,而是要付诸实践,“知行合一”。中国传统文化礼乐并重,礼就是通过一系列的礼仪规范,使人可以在行为中践行道德价值,乐就是艺术,就是通过艺术的感染和引导,陶冶性情,使人接受基本的价值观念。这两个方面如鸟之两翼,车之两轮。

  中国的文化艺术,不是从技艺角度看问题,是从精神食粮的角度,看其中有多少道。“文以载道”“艺以载道”,就是要把人的天性,引导到一个不至于泛滥的层面。艺术的功能是引导人欲,让眼睛看正的,耳朵听正的,防止靡靡之音、感官的刺激,把人引导到邪路上去。现代艺术完全是拼技能,崇尚感官的刺激,人欲的放荡,这就是玩物丧志,艺术就异化了。这完全违背了中国传统艺术的根本精神。

  记者:从历史来看,我们的理想人格一直十分崇高,但是在现实层面,中国的道德状况并不让人满意,几乎历代都遭到严厉批评。

  楼宇烈:正是因为现实中的问题太多,才要通过树立理想去解决。我们把什么口号提得最响亮,就说明现实中这一问题比较突出。但是中国文化是通过向内用功来解决问题的。老子讲:“六亲不和有孝慈。”他觉得六亲不和是因为人失去了天性,恢复了天性,人就不会勾心斗角,因此他希望回归人的本性;儒家则希望用一套体现仁义之心的伦理程式来规范人。

  西方人完全不同,他们是要借助法律的力量、上帝的力量进行外在的强制。

  记者:在我的理解中,西方基督教有着强烈的原罪和忏悔意识,他们的内在道德律也是很强的。

  楼宇烈:他们是通过外在的力量——上帝和法律来唤起人的内在觉悟。西方的文化是救赎和他律,中国的文化是自救和自律。西方人要重新唤起人们的自觉性,靠的是法律的权威和上帝的威严。中国文化中没有上帝的观念,没有造物主、救世主观念,我们是自己救自己,强调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先、子孙。现在,我们既丢失了自己的文化传统,也没有很好地学到西方的传统——我们不可能把上帝搬到中国,这不符合中国的宗教精神。我们变得没有约束,没有信仰。

  大家感到信仰缺失,实质缺失的是什么?是敬畏,对自己的敬畏,对他人的敬畏,对世界的敬畏,对天地万物的敬畏。所以,只要对我有利,哪怕是老天爷的,我也敢夺取、拿来。对自己的人格也没有自尊、自爱、自重,结果就是没有自信。信仰最终体现为敬畏之心。所以,我们回归传统文化,就是要帮助人们重新确立敬畏之心。信仰祖先?信仰自己?信仰天地?无论信仰什么,做事情要对得起这些,人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怪谬、荒唐和僭越。

  记者:您说过,按照中国的宗教观念,中国人的敬畏之心,根源于对自然的敬畏和学习。在此基础上,您认为中国人有深刻的人本主义观念。

  楼宇烈:中国宗教中,我们信仰的都是天地万物本身,天地万物的变化莫测,我们称之为神。晴空万里,突然雷雨交加,一定是有雷公和雨婆,我们不认为是超自然的上帝在发怒。用西方哲学中谁是第一性、谁是第二性的问题,来研究中国哲学,就和我们的感受龃龉不合。

  中国人讲“天人合一”,尊重自然,顺从自然,不像西方人那样从上帝脚下爬起来,就要征服自然,改造自然,人变成了自以为是的“上帝”。现在,西方人重新开始强调尊重自然,要把我们“天人合一”的思想拿去,但是他们没有理解中国的人本主义。

  中国的人本,是既不做物质的奴隶,也不做超自然的神的奴隶,但中国人非常尊重天地中国人认为最好的德行是什么? “德侔天地”“德配天地”,跟天地一样。中国人从来不讲自己是天地万物的主宰,相反是要不断地向天地万物去学习。所以中国人的人本主义是让人做人自己。这是不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呢?实际上,西方已经开始批判人类中心主义。我们的人本主义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是人要驾驭一切,中国文化则是要保持人的主动性、能动性、独立性,而又不狂妄地支配一切,这才是正宗的中国的人本主义。

  记者:在您的学术生涯中,什么时候开始自觉到要按照中国人的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文化?

  楼宇烈:是改革开放以后。我们过去用二元对立的、分析的框架理解中国文化。比如,我们研究老子的“道”是什么东西,就用气的概念或者用造物主的概念来理解,弄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搞清楚。其实,道就是一个无形无相、无名无声,不得已起的名字。道不在万物之外,也不在万物之上,是万物本性的共同的描述。道“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启示我们尊重每一个事物的本性。每一个事物得到自己的本性就是德,这就是道和德的关系。

  在二元对立的思维下,我们对许多传统思想的理解是错误的。比如,王阳明说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我们认为这是主观唯心主义。

  王阳明带学生到会稽山游玩,学生问:花在心里还是在心外?王阳明回答:当我的心和花碰在一起的时候,花和心都一时明白起来,花一显现,我心中也有花了;没看花时,此花与吾心一时寂灭下去。外在的花,当你去看的时候,才会呈现出来,我心中感受这个花也有意义了。没有看花,这个花对我的存在没有太大的意义。王阳明不是在讲,花是怎样被分泌出来,而是在讲,花是怎样去看的。心境好时,鲜花怒放,心境不好,唯有烦恼。

  所以如果没有对中国文化的整体把握,就感觉不到中国文化究竟如何思考问题。

  记者:多年来,先生对中医进行了深入研究。您认为中医与其说是疾病的治疗体系,不如说是文化的体系,中医和西医差异的根本在于思维方式。

  楼宇烈:中医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多的问题和争议?中医自身确实存在的问题,我们不能回避。但是,我们现在的中医某种意义上都是没有中国文化灵魂的中医。中西医结合实际上是中医被西医转化了。

  很多人说中医不科学,认为中医懵懵懂懂,糊里糊涂,没有解剖学作为基础。但是,这恰恰是中医的灵魂。西方的解剖学是在尸体上做的,一个器官,人死了以后,器官与器官的关系没有了。在活人身上,器官和器官密不可分的。怎么能够把死的静止的器官上发现的问题,应用到活人身上呢?其实,中医有很好的解剖学,可以称之为“内观解剖学”,活人自己去体会、去观察、去反求。对活着的人的观察,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这种内观解剖,很模糊,很复杂,还带有游走性,相对方位和关系不断发生变化。这怎么能说不科学呢?西方人认为定性、定量才是科学,但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是可以定性、定量的。

  我们认为西方的理论方法是科学的,那还有中国文化存在的可能吗?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思维方式消解了我们的哲学、宗教,最后消解的是我们的文化自信。

  记者:您本人在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浸泡日久,对现实中的问题更多敏感,但您似乎一直乐观对待文化建设的问题。

  楼宇烈:我清醒地看到了困难,但从没有失去希望。在发扬传统文化方面,我不希望轰轰烈烈,但求不绝如缕。我们应该慢慢地观察和体验人们对传统的一些东西是否接受,然后再加以引导和介入。中国人喜欢一窝蜂,反而把事情弄糟,本来是文化传承的问题,结果被弄成创收的问题,这方面的教训太深刻。

  记者:促使您保持乐观和韧性的精神动力是什么?

  楼宇烈:我的乐观来自于对我们文化的自信。我们的文化中有取不完的对改变现在的社会、生态、环境问题有用的资源。我们要追求心智的成熟,现实就是不完美,那就要去面对,不去回避。

  社会的问题,相当程度上就是应该相互尊重的问题。礼的核心就是相互尊重,这对于解决今天的矛盾,大有可为。礼乐就是让每个人很高兴地按照自己的身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每个人如此,这个社会不就和谐有序了吗?

  个人的问题就是内心的贪、嗔、痴。物质富裕了,精神空虚了,知识丰富了,烦恼更多了。运用佛教的思想去掉贪、嗔、痴,身心就愉悦了。

  科学发展已经不再停留在分析的阶段,而已进入一个综合、整体和相互关联的阶段,不是分割开来静止地观察世界、求证世界。这正是中国文化的长处。

  对传统文化,我不重视,有人会重视。即使我们不行了,也还可以出口转内销。

  记者:您不断出入儒释道的思想和实践体系,我想知道您的信仰是什么?

  楼宇烈:我信仰的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有选择任何一种宗教,一直是比较开放的心态。佛教讲依法不依人。中国也没有造物主的绝对观念。所以,对我来说,哪个有理就信哪个。

  我认为儒释道三教是可以打通的。儒家认为,你超越了自我,德侔天地,就是圣人。道家认为,把自己的杂念消掉,看破生死,就能够成仙。佛教认为,明心见性就是佛。它们共通的东西就是人的自我提升,都信仰自力、提升、超越,只是从不同角度讲罢了。气质上也有所差异,有的更严肃一些,有的更潇洒一些,有的更风趣一些。

  楼宇烈,浙江省嵊县人,1934年生,196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院导师,北京大学宗教文化研究院名誉院长,北京大学京昆古琴研究所所长;兼任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等职;曾任北京大学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中国宗教学会理事等职。发表的主要论著有:《王弼集校释》、《中国佛教与人文精神》、《温故知新:中国哲学研究论文集》、《中国的品格》等。近年来,楼宇烈先生以七十余岁高龄奔波于祖国各地,以厚积薄发的学术讲论为各界人士答疑解惑,倡导从核心价值到生活样式立体接受传统文化,强调从整体上综合研究中国的传统文化,兼容并包,综合创新,重新树立中国文化的主体性,迎接新的民族文化复兴。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