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秦：槐山的胸怀

　　沿三一二国道北上，至永寿到底角沟段，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广阔山梁，被密密的森林所覆盖，这片森林清一色生长着高耸挺拔的刺槐，这座山梁的名字就叫槐山。

　　它不是一座名山，不是一座高度和气度出众的山，山上没有古刹庙宇，无道无僧，没有一处著名的胜景，没有奇峰异石，没有游客纷至沓来的足迹。它就是一座平凡的北方山梁，平缓而厚重。但它的名声却随着著名的三一二国道在方圆几百里传播。从此穿行而过的三一二国道，将南来北往的视线引向这座密林环抱的山梁。在这座山梁上，有望不尽的密密槐林，有盛开在春季的漫山遍野的槐花，有沿这条国道驻扎的放蜂人和绵延的帐篷，有方圆几百里的人们对它生生不息的依赖，有远去的时光里，一批批拓荒者留下的足迹和许多平凡而真实的人间故事。

　　我的孩提时代，生活在离槐山百里之外的地方，那时候人们出行很不方便，对外界的信息知之甚少，对百里以外的世界更是充满了好奇和遐想。槐山，这个不曾谋过面的地方，在我的记忆和想象中是遥远的，神秘的，就像一个传说，那是来自于我们村庄的人们和槐山的密切联系，来自男人们在槐山的辛苦跋涉以及从槐山带回来的宝贝。

　　那时，对于方圆百里村庄的人们来说，吃饱、穿暖、有柴烧，家家户户烟火不断，不受饥寒就是最重要的生计。为了生计，男人们一年要几次踏上去槐山的路途，这是一种与生存有关的近乎寻宝和朝圣的旅途。

　　当冬天来临以前，家家户户都要储存到足够过冬的柴火，男人们就得结伴上槐山砍柴，一些早早替家里担起生活担子的男孩子们也要一同上山砍柴。每当砍柴人走时，女人们总是半夜起来，为他们做一顿奢侈的白面条，然后收拾好干粮袋、砍柴刀和运柴车，送他们出村。为了赶路，大小男人们，天不亮就得从村子出发，一路翻沟越岭，去遥远的槐山。他们在槐山风餐露宿，披荆斩棘，将那永远也砍不尽的槐木、槐树枝和林中的野蒿子一堆堆装在车上，运回村子，顺便将那槐树上已经风干的槐籽角也带回来，到集市上卖掉换一些零花钱。

　　猎手们从槐山带回的不仅有猎物，还有山鸡那各色美丽的羽毛，许多人家里几乎常年都挂着这唯一的装饰品，这是槐山留给人们的纪念品，也因这些美丽的野性的羽毛带给孩子们对于槐山的无穷想象。

　　槐山，这看似平凡的山，看似平凡的密林，看似远离尘嚣的世外客栈，不仅为方圆百里的人们提供着养育生命的物质，提供取之不尽的柴火和食物，以它的所有接济养活了这里的人，并且以它的宽广胸怀接纳和养活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拓荒人。

　　在上个世纪的近百年中，槐山是一个收容所，接纳了一批批从远方纷纷而至的拓荒人。在槐山的密林深处，在国道沿路，在慢坡山头，在蜿蜒的山梁背后栖居着来自六省十八县的人们。他们大多为躲避战争和灾荒从河南、山东、安徽、甘肃等地一路逃难而来，赤手空拳在这里寻找安全和食物。槐山，尽管荒凉贫瘠，却能够让这些远道奔波而来的陌生的脚步在此停歇，以它宽广的胸怀和敦厚的性格接纳了这些异乡人，使这些苦难勤劳的人们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开荒耕田，开山造林，放牧牛羊，用双手安置新的生活，将异乡变成家园，使这荒凉贫瘠的土地升起一片拓荒者的烟火。

　　在这片拓荒者的山林和烟火中，还收容着一些罹难落魄的人们，他们来自更远的都城，他们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过去，曾经的身份与生活，他们被时代和政治的狂风巨浪冲击，被时代的动荡和狂澜卷起，经历了重大人生的变故，被迫从原来的生活轨道中脱离。有的随解放战争的结束家破人亡，被海峡阻隔了亲人的音信，有的怀揣着国家和个人的理想却被“文革”的浪潮冲击，使命运发生逆转。这些落魄的人怀着苦痛与迷茫踏上了流浪的路途，流落到这里寻找避难。槐山，尽管蒙昧寂寞，却有温暖的胸怀，抚慰着流浪者生存的苦痛和艰难，山里的人们有最质朴善良的本性，温存着惊慌困苦的心灵，让罹难落魄的人们在漫长淡泊的日子中坚韧地蛰伏。

　　当时过境迁，有人离开了这里，回到了家乡，重建生活。有人结束了藏匿的生活，踏上了后半生寻亲的路程。有人则永远留在了这里和黄土山林做伴。

　　从过去到今日，槐山还一直在接纳着另一个特殊的人群：流动的放蜂人。这是一个不惧跋涉，追赶花季的人群。这个人群因槐山的密林从各地远道而来。每年春季当槐花开放的时候，这个人群便带着他们的帐篷如期而至，将帐篷搭在国道沿途和林中，便开始了放蜂和酿蜜的生活，当槐花花期已过，这个人群便带着在槐山收获的蜜——槐山的精华，离开这里。一年又一年，槐山敞开胸怀默默地迎来又送走这个依赖它的人群。

　　槐山，这个历来都不查户口、不查身份的地方，没有佛祖，不需要人们跪拜进贡香火，却是流浪者和拓荒者的养父养母。并且因它的偏僻幽深，因它的山高林密，便隐藏了一些曲折的人间故事，有了不同的人间烟火。其中，有苦难也有温情。

　　岁月变迁，光阴流转，拉开时空的距离，以当今的心境遥望槐山，槐山，像个隐居之士，远离物质与欲望，繁华与喧嚣，保持着它最自然原始的风貌和生态系统，保持着和时代的距离，没有被时代更改的痕迹。它不是被时代遗忘了，便是超脱于时代了。

　　槐山，还是那依旧不变的一方风土。这正是我对槐山永远的最美的畅想和描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