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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诚恳地用文学讴歌生活,警醒时代
11月15日,《蒋子龙文集》新书发布会在本市举行。这套“文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共14卷,640万字,是蒋子龙五十多年文学创作成果的集成,堪称浩瀚宏大的经典。
几天后,记者到家中拜访蒋子龙,与这位文坛长辈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长谈。如他人所言,蒋子龙长着一张拒人于千里的脸,陌生人初次见面难免会觉得他过于冷峻。然而话题打开之后,他会立即对你敞开心门,此时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文坛巨擘,而更像一位阅历丰富的长者,让你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情豪爽、可敬可亲。
蒋子龙是80年代改革开放的时代标签。1979年,《乔厂长上任记》首开“改革文学”先河,被公认为新时期中国文学的里程碑。人说性格决定命运,对蒋子龙来说应该换成“性格决定文学风格”——他直率的性格直接造就了笔锋的犀利。80年代,社会敏感,生活激荡,思想活跃,蒋子龙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属于风口浪尖上的弄潮儿,自然也容易引发争议。1980年的《开拓者》、1984年的《燕赵悲歌》、1986年的《收审记》都曾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批判。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于1986年的《蛇神》也遗传了他“多灾多难”的文学命运,作品讨论会上便有人发难,随后升级到中央一级大报上。
作为一位现实主义作家,蒋子龙对于批判的回应,却体现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每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批判我的文章,下班后就会在路上买一瓶啤酒、五角钱的火腿肠,当夜必完成一个短篇小说的初稿。”如今他对往事已然释怀,“倘若命中注定在创作道路上不会有安宁,那么我就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个现实:人们可以咒骂它或颂扬它,厌恶它或喜欢它,只要不轻视它,不无动于衷,不是不屑一顾,作家还有何求?”
用作品警醒时代的同时,蒋子龙也在热情地讴歌生活。1981年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和1983年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两部小说充满浪漫主义色彩。前者获得全国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和电视剧,是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第一部“电视连续剧”。后者由滕文骥导演拍成电影,主人公刘思佳玩世不恭、叛逆桀骜的性格,在年轻人中产生了极大反响。
蒋子龙也是天津的一个文化符号。不仅仅因为他是天津最优秀的作家之一,更是因为,他的笔下生龙活虎地呈现了80年代天津工业的光荣与梦想,为天津的工业史留下了翔实而厚重的人文史料。蒋子龙说:“我人生中的一大快事,是刚参加工作便一步跨进当时的头等大厂——天津重型机器厂。作为全国‘五大重机厂’之一,它曾是工业时代的一个标志。”他亲历了“天重”波澜壮阔的辉煌,也见证了它在新时期的转型。他小说中的局长、厂长,就是在这种大厂的气势中诞生的。
曾有一篇文章写道:朋友相聚,有人给蒋子龙看手相,十个簸箕,无一斗。蒋子龙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自嘲:“当兵时拿枪磨得狠了,当工人时油泥糊得久了,后来天天敲键盘蹭得多了,几十年天天游泳给泡没了。”这几句话,恰好是蒋子龙对自己大半生的总结。
现在,重读蒋子龙当年红极一时的作品,继而反观我们现在生活的时代,你会发现,任何时代能够流传下去的,也只能是精神和情感。在今天这个物欲极度膨胀的商品时代,人们最缺乏的恰恰就是精神和情感。因此,文学的命运不是将被取代,而是变得更加为人们所必需。
蒋子龙说:“幽雅和精心雕琢往往会成为真实和诚恳的障碍,而诚恳对作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的本分就是按照自己所看到的那样认识世界,而不是按照别人能够理解的那样去描写世界。”这也是这样一位以工业题材步入文坛,一生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用作品关照现实的作家,对待文学,对待人生的态度。
蒋子龙我从不推卸对现实的责任
当代著名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天津市文联副主席。1941年生于河北沧州。初中毕业考入天津重型机器厂技校,1960年分配到天津锻铸件厂,同年参军,考入海军制图训练学校。复员后任天津重型机器厂厂长办公室秘书,代理车间主任。1962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发表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震动文坛。著有长篇小说《蛇神》《子午流注》《人气》《空洞》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共八十余种。曾作为著名作家和中国文化的使者,先后出访过欧美亚等十几个国家。
与现实主义白头到老
记者:您的作品一直关注现实,您对当下文坛的现状怎么看?
蒋子龙:前些天我在浙江参加一个全国的新锐作家讨论会,看他们的作品我还是挺高兴,元素、技法、人物、故事都是文学,都是我熟悉的东西。一个网络小说的高手,他实际上运用的还是传统文学的技法,不同在于,我们写作是从生活、从思想入手,有感悟,有社会责任感;网络作家完全是凭想象,完全是虚无,活在虚无世界里。
记者:网络文学也是一种文学现象,现在的文坛和当年比起来改变太多了。
蒋子龙:确实现在小说的诸多元素都改朝换代了,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这个代就比那个代好多少。我们这些人的书的订数下降,文学期刊订数下降,是有道理的,受众在变化。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大概都是网络作家,今年挤上一个莫言。时代变了,怎么变了?是读者群变了,小青年变了,社会基础读者和作家是一起更换的。那些网络作家有人看,你不能轻视他、嘲笑他。点击率可以说明一些问题,就算有的点完之后看都没看就走了,但“蒋子龙”这个名字你叫他几万几万地点,人家也不点,他对“蒋子龙”这三个字都没兴趣。
记者:他们不了解您,可是您了解他们。
蒋子龙:干这个的,谁把你打倒的,你得知道他是怎么出拳的。单看网络小说,单看郭敬明,你感觉到文学已经改朝换代了,我们绝对是落伍了,绝对是落后了。我们已经过时了,得承认。只有知道自己过时,承认自己过时,你才能欣然接受那些让你过时的东西。不管它好与坏,你要了解他,你看得进去看不进去是另一码事,点击率那么高,肯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正是他的过人之处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打到边缘的,那么你不去看看他怎么比你强,那个想象力匪夷所思。我们这代作家吃亏,想象力先天不足,不敢想。
记者:因为关注现实,所以您没有落伍。
蒋子龙:我这一点大概是性格使然,我到这个年纪还能写东西,没有太钝化,恐怕跟我的性格有关。我是关注现实的,现实刺激了我,培养了我,或者叫激励了我。人老了手肯定要慢,但是不能退化得太厉害。那天有人问我怎么保持创作力?我说我不知道怎么保持,如果叫我即兴地说可能就是我关注现实,现实关注我。
当年一位大家秦兆阳老先生有一篇写我的文章,说我“拥抱现实”,我很高兴。如果我在30年前拥抱现实,到现在还在抱着,尽管这个中间有的时候想撒开,或者抱着时松时紧,年轻的时候曾经写过荒诞,进行过各种各样的文法实验,但我总的风格是接受现实。现实千变万化,永无止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样的现实,你自己有什么思想现实,你的精神是什么状态,你看到的现实就是什么。我思故我在,没有我眼中的现实,就没有我的文学。我的文学小世界,或者说我的文学家族,完全是靠现实构筑的,而且大体已经定格。是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帮了小说家的忙。现实无法预测,无法把握……然而在小说的虚构中,却可以做到这一切。我肯定会写现实主义,此生应该说就跟现实主义白头到老了,我也从不推卸自己对现实的责任。
记者:“乔厂长”不仅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典型人物,而且是一个时代的标签,我们现在听不到这样的故事了。
蒋子龙:现在包括我的小说,我的作品谁说读过了,就不错了,你说它对读者的精神有什么触动,没听说。所以文学的弱化、文学的边缘化在于,它本来是精神产品,但是退出了精神领域,太可怕了。
80年代,就拿我自己的作品来说,乔厂长出来后,各地出了多少乔厂长啊!《文汇报》的大标题“欢迎乔厂长上任”,不是小说,是专门写那个厂子的通讯。那个厂子的厂长被工人们叫做“乔厂长”。天津市经委请上海的企业家来做报告,一个老朋友拿着票找到我,票上写着“上海乔厂长来津传经送宝”,他说蒋子龙同志你说,他怎么是乔厂长?乔厂长是天津的啊!我接到过沈阳一个护士的长信,她说我的小说救了她爸爸一条命,她爸爸是一个厂长,犯错误了还是怎么的,把自己关在屋里很多天,家人没办法,找了第七期《人民文学》从门缝塞进去,读完后他出来了,说我有根据了,乔厂长就是这么干的!
记者:如果这辈子没有从事写作,您想过会是什么样吗?
蒋子龙:写作是阴差阳错,我如果出身好,真的应该是留在部队当军官。或者不写作呢,干企业,当厂长,我对工厂有感情,到现在还有感情。我要是干企业他们说有两种可能,一是退休了,现在蹲墙角儿没事干;再有一种可能就是被抓起来了,因为我胆儿大、重义气,小兄弟们让我给他们办事儿,不能拒绝啊。是文学把我害了。
文学那样热闹有何不可?
记者:为什么现在工业题材的作品萧条了、衰败了?
蒋子龙:先有工业,才有工业题材的文学。但是现在,中国的工业,土建盖房子,包括造汽车,都是“脱大坯”。前些天我在公园里看到一个焊工在焊游船的船坞,用不锈钢管,焊缝堆了老半天堆出了一大堆像狗屎一样的东西,里面的缝还不严密,用榔头一敲就掉下来,又继续堆。我对这个有兴趣嘛,过去我在塑压机车间当车间主任,上夜班没有焊工,模具坏了都是锻工自己焊,我也会焊。我就问这个焊工是几级工,他说五级工,一天300多块钱。我说你要是五级工,我老人家就是十五级工。现在都不学手艺,只是糊弄,不再像我们那个时候那样,从技校到学徒工,学手艺学多少年,比的是谁的活儿漂亮,谁的活儿要不漂亮在车间里是没有地位的。搞对象,技术好的能找到漂亮姑娘。八级工大工匠很牛啊,厂长见了都客客气气。如果我们的工业在原来的基础上按部就班,或许会跟今天不一样。欧美的金融风暴,英国、法国都受到冲击,但德国纹丝不动,因为德国的实体工业强大。第一产业非常厉害,造出东西来,这个东西才值钱,造出好东西值大钱,造出烂东西值小钱。光靠服务,金融,炒作,钱哪儿来?我有时候在座谈会谈这个,作家们眼睛都放光。大概跟我是工厂出来的有关,我对这个有兴趣,没有兴趣也记不住这些。
记者:很多人认为文学的社会功能弱化了,现在的小说也难以引发思考、讨论,您怎么看?
蒋子龙:文学对人的精神、思想、行为的影响远远不如80年代,根本没有那种冲击力了。点击率再高,发行百万册、千万册,但对人的精神、对社会的行为、对民族的品格有影响吗?毫无建树。传统文学,不管是得了茅盾文学奖,还是诺贝尔文学奖,你的作品大家都在议论,但哪一个会被人们去效仿?都没有。
没有人去思考,恰恰说明我们的文学,没有一部作品能够打动这个社会的心。社会也应该有心吧,就是社会的良知。怎么能够触动社会干净的地方、柔软的地方?让这个社会的心动一动、血热一热?当然不能完全归罪于作品,但是跟作品有关。我在鲁迅文学院讲课的时候提到,现在我们都在等待着一部书,文学经历了英雄主义,到痞子文学反英雄主义,经历了小品,经历了贱文化时代,那么现在,中国人希望看到一个新式的、真实的英雄。如果谁能写出一个人物,对这个民族的精神品格有所建树,对民族的精神有所振奋,谁就是大作家,谁就是这个时代的功臣,整个扭转了文学下滑的颓败。文起八代之衰,韩愈一改文坛的衰败之气,树立了一种新风,现在中国就等待着这样一位大家来改变文风。
记者:如今图书销量巨大,但是畅销榜上前十名,有九个是教辅类。
蒋子龙:生活中都在呼唤感动中国,但是文学就是出不来这种味道。我们有个什么问题,欧洲、美国都有共同阅读,有几本书是他们全民族都在读的,在一定的场合聊天你如果没读过这几本书,你惨了,没法对话,没有尊严。中国现在没有共同阅读,即使文人聚会,谈到读书,都很少在读同样的书。只有极小的圈子会互相推荐读什么书。
记者:有人解释说文学就应该寂寞。
蒋子龙:可是我觉得,就是那样热闹又有何不可?80年代百废待兴,文学发声,大家激动一下,有什么不好?现在如果哪部电影、哪部戏、哪部书让大家激动一下,全国激动一下,难道不好吗?所以……
写一部天津工业题材寻根小说
记者:您根本不像老年人,无论思维意识还是精神状态,都更像中年人,您认为自己老吗?
蒋子龙:刚走上文坛时参加任何活动我都是最年轻的,出国都是给别人提箱子的那个,现在变成最老的了。像我这个年龄,或者比我大一点儿的人,我们经常在北京聚会,我参加各种论坛也最多。有一个老编辑跟我说,你在哪儿听来那么多事儿呢?我说我耽误了很多时间,上网,参加活动。从思想上、从文学上来说,我们老,老在哪里?他们新,新在哪里?他们写的是什么,他们怎么写,手法是什么,我能接上茬儿。
70多岁的人大部分不写了,还在写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我现在写作的动力是“以文养生”。如果断然不写,我的精神状态就会变化。写了东西,只要不过量,不玩命,我的精神状态、身体状态都要比不写好。古人好多是以文养生,但没人提这个口号。袁枚,头疼的时候就写诗,读自己的诗,读自己得意的诗,能缓解头疼。现在到处都在谈养生,真的假的骗子特别多。怎么喝水、怎么吃饭都得让专家教,那到底是不是专家?越活越不会活了。
记者:写作其实也是体力活儿。
蒋子龙:说到这个,有一年巴金在北京开会,聊天时他说过一个观点,我那阵儿还很年轻,身体很壮,他说作家的创作力跟身体有关,当你身体不行了,你的创作力不可能达到那个状态。作家是精神劳动,但是身体状态决定他精神劳动的质量和强度。身体不好,偶尔写写可以,但你想保持创作力,写点儿有棱角的东西,那就难了。我现在还坚持写作,是和身体有关系的。身体给你做劲。73岁了,你看我有个磨蹭样儿吗?身体盯得住。人年轻时是“心体”,大脑指挥身体;老了以后是“体心”,有什么样的身体状态就有什么样的心。光是心好强没有用,你的心要慢慢调整,按照身体状态调整精神境界。
记者:人年轻时好像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蒋子龙:我年轻时开夜车,开个七八天夜车,睡一两天就缓过来了。到80年代末,40多岁,夏天得戴护膝,不敢吃西瓜,浑身都是病,很累了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不舒服。但年轻也不拿这个当回事,无所谓。80年代末我住在大理道,骑着自行车到海河边转悠,看海河里有游泳的。我从小喜欢游泳,后来又当过海军。看到他们游泳,我也脱了衣服跳进去,一游很舒服,从那之后天天都去,有时候还比赛,很累,吃饭很香。从夏天游到冬天,他们说天冷了该去游泳馆了,就又跟着他们去游泳馆。游了两三年,突然觉得吃凉的没事儿了,西瓜、冰镇啤酒都没问题,夏天感觉到腿热,不用戴护膝了。
记者:您还准备继续写小说吗?
蒋子龙:目前就是写短文章,效率慢,还欠着账,明年要调整结构,写点儿东西。我现在有几个小说题材,有短篇的,也有中篇的,长篇开了个头儿,去年写了几万字。
记者:这个新长篇是什么内容?
蒋子龙:回归工业题材,写天津工业最辉煌的那个时期,从北洋练兵开始,到日本侵华前,那时候天津的工业都是国际一流的。我研究过《侯德榜传》,研究过范旭东,他们讨论的问题都是国际视野的,他们对化工行业了然于心,做出来的产品就是顶级,就能拿奖,那是什么高度、什么境界?我写现代工业,理所当然应该写到天津工业题材的老根儿——民国时期的民族工业,能源、造船、造枪、纺织、化工,我这个工业题材作家算圆满。这也是一种责任。
现在资料都齐了,但工程量太大。因为我要回去,我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让自己生活在那个年代,进入那种语言氛围、人物氛围。我动过心,是不是学学网络作家?管他呢,瞎编。但是内心不能允许自己这样做,所以我就得回到那个年代。我看了大量北洋后期的资料,吃喝拉撒睡等等很多细节都在里面。看过了不一定用得着,但是过一遍历史可以让我回去,什么人什么身份,银行家怎么对话,官员怎么说话,都要进入那种状态。
记者:您现在仍在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蒋子龙:我觉得我写作的一个动力,是我还有梦想,我还欠点儿债。我以为一个人有多少缘分,该写几部长篇是命中注定的。我觉得我还有两部书得写,一部是关于我家族的书,还有这一部天津工业的,不写出来,觉得欠点儿什么。
可是信心又不是很足,毕竟73岁了,不敢拼,我在理智上是认输了。游泳是竞技项目,我60多岁时,除非是那种干过专业运动员的,所有的非专业的我都不在乎,自由泳超过我的不多。现在什么人都能超过我,一开始不服,现在认输了。年轻人是越游越快,我是越游越慢,越游越少。写短文,过去一天写过三篇,我的文字很少,没有应付。现在一篇,认为是一天可以完成的也得耗两三天,有个事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明天再说吧。效率慢,懒。现在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夜车,晚上11点以后要是接到一个什么电话,动脑子的,动心的,就兴奋。也不能看那种有味道的、吸引人的书。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试探着写。这个长篇,明年如果顺利,可以写到一半的时候,那就是非完成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