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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欣:终极底牌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5日16:35 来源:文学报 张欣

  张欣

  作家张欣最新长篇小说,再次关注都市生活中孤寂、破碎的家庭生活,以敏感、深情的笔触吐露隐藏在寻常人心底的复杂情愫。小说以两名就读于重点中学,身世悬殊的女学生崖嫣和豆崩的友情开篇,两人情同姐妹,都来自单亲家庭,性格却截然不同。崖嫣稳重内敛、孝顺,惹人爱怜,她的母亲紫佳体弱多病、沉默甚至古板; 豆崩开朗大方、仗义,乐于助人,她的母亲野晴小姐是商场女强人,家境十分富裕。崖嫣倾慕学校的美术老师江渡,豆崩喜欢高三的学长程思敏。

  在看似平静的生活轨迹中,其实隐藏着涌动的暗流。江渡的父亲江渭澜竟是崖嫣母亲的初恋情人,他当年为了报答舍命相救的战友,不辞而别,成为了别人的丈夫,扛起了另一个家。而程思敏的母亲其实就是崖嫣和豆崩的班主任兰老师,她费心培养的儿子出类拔萃,却在保送清华的大好机会前,悄然去了北京龙泉寺。人生看似波澜不惊,却可能在暗藏的“底牌”揭晓之时掀起轩然大波,让人无路可退。人性的坚守,现实的无常在作品中充分体现。面对着不完美的自己和不完美的世界,还有什么能够真正抚慰受伤的心灵呢?评论家雷达这样评论张欣的作品:“她善于充分揭示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奥妙,并把当今文学中的城市感觉和城市生活艺术提到一个新高度,始终关怀着她的人物在市场经济文化语境中的灵魂安顿问题。……她有如一脉生机勃勃的独流———称其为‘独流’,并非多么异端,而是它保持了自已的审美价值和人生价值的独立不羁,为别人所无法替代。”

  一

  崖嫣的家是普通的三居室。

  偏老的建筑是客厅不大,放上沙发和餐桌只能说刚好,没有多余的空间。但优点是三间房的比例也比较实惠合理,不会是鼻孔和脑袋的比例关系。其中崖嫣和妈妈各占一间,最小的一间是琴房。

  崖嫣回到家的时候都晚上九点十五了,琴房的门紧闭,里面传出叮叮咚咚的钢琴声。

  她换了鞋,放下书包就直奔厨房,拆了药包,把中药材倒进电子瓦罐,放好适量的水,开始煲药。这种专门熬药的电子瓦罐并不是全自动的,分武火和文火,武火大烧的时候还是要经常照看,等到药液煲得差不多了才换文火档,烧至一碗药液时倒是会自动换保温档,不过若不及时把药液倒出,药渣又会把药液重新吸干。还蛮烦的。

  母亲并不是卧床不起,她应该是有些亚健康吧,常常要喝中药调理身体。

  崖嫣的母亲林紫佳自幼弹钢琴,毕业于正规的音乐学院,现在在交响乐团工作。通常晚上的时间都要教琴,她因为基本功扎实,在琴童家长中的口碑很好,总有人托人的关系找上门来,当然她是严格挑选学生的,那也几乎每晚并无闲暇,煮药的事都是崖嫣负责。

  厨房里还留有饭菜,崖嫣把它们拨到保鲜盒里放置冰箱。母亲是随性的人,不回来吃饭并没有问题。或者说第二天看见冰箱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完全不记得前一晚为什么会剩?如果崖嫣提前告诉她不回来吃饭,她还会吃根黄瓜或啃个西红柿就算了。

  在崖嫣的感觉里,母亲几乎生活在另一个时代。

  她的发式,长年不变地盘在脑后,无论是外套还是裙子都是净色的,没有花纹和图案,而且多为卡其布质地,衣柜大部分是白衬衫。那种外套上翻出一个白衣领的穿法,和脚上的丁字带黑皮鞋,在崖嫣眼里简直就是中古时代的打扮。

  仿佛时代的列车已经开走,只把她一个人留在了站台上。

  有时候崖嫣真希望母亲是暴烈的性格,至少那样的性格可以一吐心中的块垒———自小她就觉得母亲不快乐,她的眉头总是藏有淡淡的哀怨,可她的性格又是温和委婉的,她对待崖嫣和学生都颇有耐心,但是家里的空气还是有些低沉。这也是崖嫣喜欢和豆崩在一起的原因,这个家伙总是至情至性,偶尔发一下失心疯会让她心里没有那么闷。因为情绪是会传染的。

  或者,母亲若是那种很物质的女人,也许会有一份世俗的快乐吧。公车上超市里到处都是那样的中年妇女,特色之一就是见什么抢什么,生怕没占到便宜,打折物品是她们的最爱。高级一点的名牌控,就是名牌打折时激动万分地抱着一堆战利品回家,把断码超小号的裙子挂在衣橱里,号称减肥之后玉女归来,算是对自己一年到头辛苦劳作的安慰奖。

  母亲却没有什么物质欲,没事不逛商店。有一回陪着女儿买文具,她在商店里看见一套质地超好的睡衣,看了价格牌说:“四百多块钱买套睡衣,还是太贵了。”不等崖嫣接话,女服务员已经抢白了一句:“你看清楚,我们是日本进口的,是四千多块呢。”母亲少看了一个零,崖嫣又没有能力拍钱出来说包起来,你干吗狗眼看人低?如今钱就是人的腰板啊。

  心里只得承认妈妈好逊。

  二

  崖嫣对父亲没有印象,母亲跟他结婚后不到五年就分开了,而且分得干干净净,父亲从此没出现过。母亲带着她生活,一直需要姥姥姥爷的接济,后来他们老了,母亲肯教学生也只是前几年开始的,像她这种中古时代的人,布置琴房的时候又开始纠结和伤感,觉得自己这么干是对艺术的背叛。

  从热爱艺术到为稻粱谋,虽然都是弹琴,母亲的心境一直黯淡、羞愧,觉得自己变得庸俗了。

  但是没有办法,她们需要钱。

  也许是因为过于劳累,近一两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倒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长久以来的偏头痛发作得比以前勤了,得了一次带状疱疹,感冒似乎定期报到,所以总是要吃中药调理。

  直到把煮中药的电子瓦罐调至文火,崖嫣才能够真正静下心来做作业,这之前,她一会就要往厨房跑一趟。

  终于,那股熟悉的浓郁的中药味慢慢弥漫开来,无处不在。

  听见客厅的门响,崖嫣知道母亲把学生送走了。

  不一会儿,紫佳便来到女儿的房间,她没有说话,只是坐在崖嫣的床边,左手越过右肩按着后背,自言自语道:“好像是肩周炎又犯了。”崖嫣二话没说就上了床,跪在母亲的身后给她按摩肩部和后背。

  母亲的身体单薄而且僵硬,她才四十六岁啊,手感真让人触目惊心。崖嫣的鼻子陡然发酸,幸好是在母亲的身后,完全可以掩饰。

  她想起上午的堂上作文,从小到大,她对这一类的作文题目就异常敏感,既不愿触及也无法自然接受,并且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来自单亲家庭,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所以从小学作文开始,类似《我的一家》、《我的爸爸妈妈》这种作文,她就会编出一个父亲来,好在她爱看书,书中父亲的形象对她来说新奇、陌生,但仍可过目不忘。但是写出来如“爸爸摸着我的头说……”这种句式就觉得空洞又虚假,只能蒙混过关。但是无论做过多少训练,她依旧不能从容面对。像报纸上黑体字的大标题“他们来自破碎家庭”,就会令她异常反感。

  这就是她头上无形的标签吗?这个社会看人看事,只要是负面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来自单亲家庭。

  所以她对自己要求严苛,要懂事、刻苦好学、真诚助人,把所谓真善美像勋章一样,一枚一枚的别在身上,用事实证明她同样可以阳光灿烂。

  她今天的作文,基本是一篇“爸爸语录”,她模拟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父亲工作很忙,需要挣钱养家,因为要出一趟长差,走前留给她一封信,如:“孩子,当你对自己感到失望时,不要钻牛角尖,找亲密的朋友谈谈吧;关注你的直觉,不要做你并不想做的事;要尊重别人的价值观,这样的人生才丰富多彩; 不要用自我毁灭的手段解决问题,这是心理障碍的征兆……”不记得是在哪本励志书上抄下来的。

  不过这一切妈妈并不知道,她们在这个问题上零交流。

  崖嫣已经感觉到手腕乏力、酸痛,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妈,你很恨爸爸是吗?”崖嫣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话,这令她自己都有点吃惊。房间里明显静场。

  须臾,母亲才淡淡地回了一句:“不会啊……”

  崖嫣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不过马上恢复原状,双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但也只是片刻,又开始继续按摩。心中万分不解,文艺作品中都是满满的恨啊,什么挨千刀的,什么化作厉鬼绝不放过之类,书面语言是掩面疾奔、泪雨滂沱,都是当事人必备的神情。

  或许,在崖嫣的潜意识里,她觉得可以聆听母亲了,希望接过她心中一半的担子。这一刻,她感觉内心还是蛮庄严的。

  想不到母亲只是轻描淡写:“也许没那么爱,也就恨不起来吧。”一边说,一边慢慢地转动脖子,表示可以了。

  她离开之后,崖嫣仍然想不明白,既然不爱也不恨,何以就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呢?

  (《终极底牌》张欣/著,花城出版社2013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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