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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虚构人生之境

从《求职游戏》谈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5日13: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饶翔:你的《求职游戏》我反复读过好几遍,我认为是一部非常好的小说,整体结构和叙事推进都不错。开篇有点儿“平地一声雷”的感觉,“电脑屏幕已经碎了,那爆炸的声音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然后很快进入了故事。这种方法很现代,进入叙事很快,接着叙事一步步地推进:两人争吵,张凯被苹果赶出家门,走投无路被朋友介绍给邓朝辉,再叙述邓朝辉怎样帮他改简历、演练面试、参加高端社交……小说整体的起承转合很连贯,气脉畅通,各个地方裁剪得也很得当。《求职游戏》是很标准的中篇小说。中篇小说跟长篇和短篇相比,有它的特殊性。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你到目前为止仅有的一部中篇小说,这是什么原因呢?写中篇跟你常写的长篇和短篇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崔曼莉:短篇很短,它的尖锐性更突出。一根针扎你,疼吗?疼。长篇像一座山压你,很重。中篇是二者都要结合——既要有针的尖锐性,同时又不可能只有一根针那么大的压力面积,它是需要更大的面积压在你身上。中篇介于二者之间。创作节奏上是如此。我的长篇都较长,要用几年时间去完成。短篇可能两三个月,或者一个月就完成。写中篇,如果是大长篇的状态,劲就泄掉了,但也不能像短篇保持一个短刺激的感觉。总的来说,短篇是一种极致,长篇也是一种极致,中篇则是一个中间状态。难就难在,它是个中间状态,但是你要呈现出一个“不中间”的作品。在写《求职游戏》之前,我没有写过中篇,觉得它不长不短,不痛快,也不好把握。《求职游戏》是应邀请写的中篇。你对于《求职游戏》的叙事评价那么高,可能是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有十三部短篇和两部大长篇打下了一个写作基础。如果没有这些基础,我可能写不了一篇接近“标准”的中篇。

  饶翔:它既不能是长篇和短篇的节奏,也不能是介于长篇和短篇之间的一个平庸的东西。这反而体现出中篇这种文体的优势。《求职游戏》这么一个题材,你怎么不把它写成一个长篇或者是短篇?

  崔曼莉:写成一个长篇或短篇,都可以。在叙事的时候自然就会有调整。

  饶翔:从文学史角度而言,中篇是很具有中国特色的。国外一般没有中篇小说,只有短篇和长篇的概念。中国中篇小说在上世纪80年代是挺活跃的。有文学批评家给出的解释是说,当时重大的社会问题很多。由于长篇小说需要一定的创作时间,为了及时反映一个重大社会问题,同时出于体量考虑,会把它处理成一个中篇,具有一定的信息含量,因此就造就了这样一种独特文体的繁荣。我觉得《求职游戏》作为一个中篇,写成这样一个体量,跟时代的呼应特别直接,跟你所写的短篇,如《山中日记》《杀鸭记》相比,感觉它跟时代的呼应更大一些。

  崔曼莉:《求职游戏》是应《北京文学》的邀请创作的。《北京文学》有几个要求:一,中篇;二,要有一定的写实性;三,写实不是一般化的写实,要兼具文学性。《求职游戏》基本是一个点出来的“菜”。我当时跟编辑张颐雯说了好几个选题,她没要别的,就选了《求职游戏》。所以,我觉得,这跟文体的结构没有关系。并不是说,中篇好像更写实一些,短篇更虚一些,或说,我自己的短篇更具文学探索性一些,中篇更面向现实一些。《求职游戏》真不好说,因为主要这是一篇约稿。

  饶翔:你刚才说了一个点,说《求职游戏》是《北京文学》的一个约稿之作。我马上想到,《北京文学》的主导就是写实、现实关怀,而且他们似乎特别青睐中篇小说。因为它们在正刊之外,还有一个《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这个月刊专门选刊中篇小说。他们的编辑特别倾向于中篇这种文体。他们定制这个,还是很有意思:一方面,他们特别关注当下,突出时代性;一方面又青睐中篇小说这种文体。这些有趣的方面能不能说明,中篇是与当下社会互动的一种特别有效的文体?

  崔曼莉:我写长篇时也没有想过与当下社会互动有效的问题。这个不是作家关注的问题。因为没写过中篇,这是我的第一个中篇。我关心在写作上的表现。现在看来,我自己还挺满意的,至少写完了,没有写得贻笑大方。算是达标了,45分吧。

  饶翔:你为什么能够一下子抓住中篇的创作规律,而且能完成得这么好?我的理解就是中篇有一个主要人物,有一个时段,有一条主线,叙事是这样推进下去的。四五万字的体量基本是写一个人物在一段时间的经历,是单线的故事推到底的,也是特别考验叙事能力的。

  崔曼莉:小说字数是一个硬指标,但无论字数多少,都有各种可能性。这就好比说,空间是恒定的,但由人创作出的空间感受是无限可能的。《求职游戏》的叙述线索,基本受两方面影响,一是小说素材决定,二是《北京文学》约稿特性。这和篇幅没有关系。比如我的短篇小说《杀鸭记》接近单线,但《卡卡的信仰》是好几根线同进,而它只是一部8000字的小说:少女卡卡是一条线,少男信仰是一条线,少女卡卡和少妇妈妈之间——小女孩和中年女性在男性世界中的女性竞争又是另外一根线,包括卡卡父亲面对家里微妙变化的尴尬也是一根线。我没有想过中篇小说是几根线、短篇小说是几根线、长篇小说是几根线这个问题。关键还是选择写一篇怎样的小说,同时怎样表达才最准确、最有意味。

  饶翔:写完这部小说,你对中篇小说有什么新的认识呢?

  崔曼莉:我还是想写长篇。或许这段时间我一直迷恋长篇小说吧。长篇的可能性会更多,因为它篇幅长,所以更具挑战性。我自己对结构大的东西特别有兴趣。

  饶翔: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写大字,你的大字比小字好。

  崔曼莉:这可能是天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的字越大越好,大得超过我的身体体积最好。如果《求职游戏》是个长篇,可能会有更多的线进来,会是部更丰富的小说。

  饶翔: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比如把张凯介绍给邓朝辉的那个王强,是不是也可以发展出一条线?

  崔曼莉:这不一定。

  饶翔:我觉得可以。我还设想过,王强那个人没准儿就是上一个张凯,他可能有着与张凯相似的命运或经历。

  崔曼莉:我不会这么设计。好小说应该具有“蝴蝶”效应——生活看似都在正常的节奏里,每天重复,每天重复,但一个小小的偶然突然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对张凯来说,王强就是那个偶然。打个比方:一个女人出门,朝某个男人笑了一下,其实女人是无意识,但男人误会了,求欢不成一怒杀人,两条人命与他们的生活全部毁掉了。命运总是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转身。这恰是我关心的。我不会设定说,王强是上一个张凯,出于对自己命运的体察去帮助别人。我不喜欢,而且我也不认为它会成为小说中的必要因素。偶然性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必然的偶然性是人类的可悲之处,也是可喜之源。一个偶然,最后成为另一种命运的必然,这才是有意思的。

  小说是什么

  饶翔:按照一般的定义,小说是以语言为材质、故事为载体的一种叙事文学艺术。和其他门类的艺术相比,美术最基本的是线条,呈现的是一种具象的形象;音乐是音符,诉诸的是听觉;而小说是以语言为材质的,呈现的是一种想象。我认为,如果一部小说叙事不清晰,即使其有思想性,也不是一部好的小说。第二,小说是一个叙事文体,它就应该与时代有一个对应关系。我希望能够在小说中读到作者对于时代的看法和理解。第三,小说与所有的艺术作品是互通的,最终一定是对整个生命的一种表达,不只是对某个人的生命表达,也是对于整体人类的生命表达。既然小说是虚构的叙事,那么进入小说的门路,我们首先要看它虚构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其次是它以什么样的语言和方式完成的虚构叙事。很多人喜欢你的小说,是因为喜欢你会叙事。你怎么看?

  崔曼莉:所有的好的小说,都特别会叙事,包括《追忆似水年华》。

  饶翔:你认为好的小说的一个要素是要把故事讲得精彩,是吗?

  崔曼莉:我自己认为,叙事不是讲故事。叙事包括讲故事,但远超于讲故事。2003年,我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时,自己在心里对好小说进行了三层界定:第一层,合适的语言讲合适的故事;第二层,接近自己;第三层,接近自由。我的小说,不论是《琉璃时代》《浮沉》,还是《求职游戏》《杀鸭记》《卡卡的信仰》《最爱》,很多人说不像是一个人写的。我理解为不同内容,需用不同形式加以呈现,它们都是我分别用合适的语言进行叙事的结果。

  饶翔:你觉得什么是小说?

  崔曼莉:对我来说,小说是虚构的人生,但又反映出最真切的人生。

  小说是“无中生有”的艺术,我讲究叙事,不是说我不在意人文关怀,而是说,一个艺术家或文学家,对材料的运用,应该要达到一种“好”,而不是“熟练”。熟练是糟糕的,应是在熟练中的陌生,或说陌生中的熟练;游刃有余,而不是技术纯熟。艺术家或文学家坚持的训练与创作并不是为了技术,而是为了培养人与艺术、文学之间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通过技能训练与艺术思考双向达成。艺术家或文学家通过自己与艺术或文学的关系不断加深,最后创作出作品加以呈现。

  饶翔:你的意思是,艺术既有物质的层面,又有精神的层面。比如,怎么写好那个字,怎么写好故事,都是很物质的层面。而你是有一个更重要的精神层面和物质层面的东西在一起的。

  崔曼莉:我打个比方。比如,把宝盖头略写大一点儿,这个字就写得漂亮。如果你听了这话便不假思索这样去写,就落到了技术化。宝盖头为什么应该变大而不是变小?中国美学观是什么?书法历史流变又是什么?你自己的天性又是什么?如果你的天性是非常精致的,你非要去写憨厚的字,这也是不可取的。最后一个宝盖头大小的选择,是一个多元化选择。下笔时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一个人对艺术的整体理解,和一个人独特生命的呈现。

  饶翔:它里面透着个人的生命,有个人的美学观、历史观。

  崔曼莉:对。叙事好不是简单的技术层面的事。拿书法比喻吧,写字一旦成为技术上的事,就会变得很“江湖”,流畅中会透露“流气”,没有美学,没有历史,没有自己生命律动的选择。

  饶翔:俄国形式主义文论有一个说法,叫作文学的“陌生化”。人类生活有两种语言,一种是日常交流的语言,一种是文学语言。文学语言是一种陌生化的语言。而读者的阅读就是要克服这种陌生化的语言所造成的障碍。

  崔曼莉:对我来说,我只是警惕,当我对材料运用得越熟练的时候,我越警惕当中的熟练。当别人越说好的时候,我自己越警惕这种好。

  饶翔:你的每一次创作都是归零然后再创作的过程。

  崔曼莉:所有的东西都要归零。

  饶翔:你说过,每一种故事都要用一种不同语言,其实你每次在写小说时,都是一次新的开始。

  崔曼莉:我把自己退出来,归零。每一篇小说对我都是全新的。或者,我对它来说,也是全新的。我与小说,我们从什么地方出发?必须从我们之间最朴素的那个结合点开始。这是一个基本条件。这个基本条件永远不能丢,如果我丢掉了,我的写作就不存在了。我肯定一个烂作家,哪怕我能把一个故事说得精彩。

  饶翔:具体到《求职游戏》,你从语言到文字、到故事的内核都是全新的。

  崔曼莉:每一部小说都是一次新尝试。文学家没什么可以倚仗的——唯一可以倚仗的,就是人与文学最朴素的关系与感情。

  饶翔:如果只停留在把一个故事讲好,那就是《故事会》上的东西。

  崔曼莉:讲故事的能力,不是一个功能,更不是一个程序化的功能。小说不能功能化。

  饶翔:我的看法是,通过写字,运用笔墨,让大家去看你写的字。小说也是这样,通过故事的方式,让大家进入你小说的内核。

  崔曼莉:不能把故事当成小说。小说肯定是以小说来加以呈现的。

  饶翔:你的看法是,小说是以语言来呈现的?如果没有故事,小说以什么呈现给读者呢?

  崔曼莉:小说就是小说。李清照说,有故事有情致,就叫小说。不能把小说变成故事,也不能把小说变成故事的载体。小说的内容不是故事,而是一种人生,一个人或人类的命运。对我来说,小说就是通过虚构人生之“境”,来求证人生之“境”。

  饶翔:对你而言,叙事和讲故事之间的不同在哪里?

  崔曼莉:叙事包括故事,但大于故事。叙事可以是一件具体的事,也可以是一种微妙的情感,甚至可以是一片宁静的风景。小说是人生之标本,是小说家通过语言所造之“境”。

  饶翔:你认为自由是文学或艺术的最高标准?

  崔曼莉:对。但它不是我们日常生活里的自由。比如,《追忆似水年华》《百年孤独》《红楼梦》等都非常自由。

  饶翔:你所讲的自由是创作主体的自由,在文字中游弋的自由?

  崔曼莉:也不完全是。它包括两个方面:一个人对“人的问题”纯粹探讨的自由,和这种探讨的纯粹性。就小说艺术而言,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目前可能在创作上解决了一些具体的问题,但是今后我会遇到更具体也更抽象的问题。小说家是随着时间流逝和作品积累,不断成熟的。这是我对自己的理解。

  何以选择小说创作道路

  饶翔:你前面说,小说是对人生的虚构,但恰恰反映最真切的人生。在《求职游戏》中,你试图反映的是怎样的人生?

  崔曼莉:《求职游戏》其实就写了一件事情:平庸时代里的平庸生活。

  张凯、苹果、邓朝辉都觉得平庸是不可忍受的。这是“人的问题”。但是对张凯和苹果来说,他们连这么无聊的人生都搞不定,还在无聊的人生中,受尽无聊的痛苦,不仅毫无诗意与美感,甚至连人最基本的情感都所剩无几。但是现在,很多人都这样活着:脆弱、自私、冷漠、乏味,既对自己没有信心也丧失了对社会的责任感。而且,他们对生活的评价已经完全被社会裹挟:钱、权力,物质的占有量成为一切标准。所以小说最后一句话,其实是反讽张凯:幸福的生活如此具体、不可复制。

  邓朝辉作为另一种人。他不仅玩转了生活,而且在这当中,他尽量保持了人的“人的问题”:温饱需要、诗意、美感与情感的充沛、欲望中的种种不堪——这才是难能可贵的,也是任何时代里的生命个体都应最珍视的属于自己的“内容”。不能被任何时代与历史条件夺走。至于自信与责任感,邓朝辉已经自信到指点张凯“求职游戏”,并且通过他冷眼旁观张凯,体现出他内心其实对社会的一种责任焦虑。

  饶翔:张凯与苹果固然是很平庸的人,但是不是也存在这个以金钱为标准的时代对普通人的围困?

  崔曼莉:确实是这样,这个时代对人们造成了一种围困,但是,任何时代都是有围困的。我觉得,人可以过得普通,但普通不是平庸。比如朝九晚五,有一份工作,有一个爱人或没有爱人……这些都很好,只要能保持一个人的“人的问题”,即使最普通的人生也是充满诗意与意味深长的。

  饶翔:张凯的平庸能不能解读为一个时代的平庸?“张凯”在这个时代似乎特别多。

  崔曼莉:邓朝辉教给了张凯生存的基本技能,但他也明白张凯的不可救药。邓朝辉看张凯看得很准,“你不用感谢我。你以后也不会跟我联系。”张凯是极端自私的,同时也是极端无能的。无聊的人过着无聊的人生。我觉得,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张凯,包括我自己。张凯的某些特性,其实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存在的。只是这个时代可能强化了这种特性,又或者因为张凯是个小说人物,所以显得特别的具体。

  饶翔:这就是这部小说让我们去反省的地方吗?

  崔曼莉:我没有让读者去反省什么,也没有这个资格。“人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张凯”是我的一个理解。

  饶翔:的确!我读这部小说,有让我不舒服的地方,恰恰是那些让我不舒服的地方让我感到有被击中的感觉。如你所说,每个人都有张凯的影子。如果说小说家应有担当、有社会责任的话,你作为小说家,你的承担、你的责任感是什么?

  崔曼莉:通过小说,我和大家一起,不仅面对与探讨“人的问题”这个老问题,同时也面对与探讨我们今天在老问题上犯的新错误。文学本质是一种“反复重复”。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和以往的小说家一样,通过虚构的人生不断地提出、解释、探索这些老问题,展现老问题在新时代里的新情况。比如我的作品《浮沉》说到国企改制、外企在中国;《琉璃时代》说到民国头二十几年的发展;《杀鸭记》写一个人和整个社会的绝交;《求职游戏》说到求职。它们本质上还是那一个问题:人的问题。不仅这个时代人人心里住着一个张凯,也许上一个时代或下一个时代,人人心里还会有一个张凯。我的心里肯定也有,我也会警惕自己。我的很多小说,比如《房间》《杀鸭记》,包括《求职游戏》《浮沉》,大家都有看得不舒服的地方,不舒服的地方恰恰是我想和大家一起面对与探讨的。

  饶翔:我们看一个故事是为了找乐子或者刺激,如鬼故事、恐怖故事,是逃避现实或发泄的渠道。而真正的小说,是要让你不舒服,让你直面人生,直面人所有的问题。

  崔曼莉:这就是小说。它不断地让你回到那个问题上。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家都该枪毙,因为他总是提及这个伤疤。但小说不是批判,它只是不断地告诉你这个问题的存在,不停地追问那个追问。如果有个人,天天问你“你是谁”,你烦不烦呢?你肯定烦死了。而小说家就是这个人,我的天哪!

  饶翔:小说如此让人不愉悦。那谁读小说呢?读者为什么要读呢?

  崔曼莉:因为每个人的内心都想面对这个问题,探索这个问题的答案。所有人都希望从别人的人生中找到自己的答案。这是人的共性。

  饶翔:你设想的是每个人都有探讨自我的愿望,小说则给了这个愿望一个途径。

  崔曼莉:小说不是宗教。宗教可以直接给出答案。文学则不断地告诉我们,我是一个人,有对美的追求,有诗意与梦想,同时也有人性种种不堪之处。

  饶翔:用虚构来呈现真实吗?

  崔曼莉:虚构出的肯定是假的,不是真的。这是一个“境”。这个境是真还是假?不能用真假来说它,一说真假就误了。所谓身临其境,那个境是真还是假?我的目的是呈现一个境,无中生有,而读者在那个无中生有的“境”中得到什么不是我的事情。他可以看个故事,也可以深入思索,这都不是我的事。我没有求真,也没有求假,我在求那个“妙”——妙就妙在真假之间、无中生有那个“境”的巨大与丰富。

  饶翔:所以你的写作不是宣泄,也不是自我表达。

  崔曼莉:我从小受到严格的艺术训练,训练到我很痛恨这件事情。所以大学一毕业我就去实际的生活,觉得这才是幸福人生。终于有一天,我在生活中明白了,艺术创作根本不可能离开我的生活。如果我不去创作,我的生命就失去了价值。我从少年时代起就想逃避的事情,其实已经成为了我。我就像一个在寺庙中长大的尼姑,跑到红尘中生活了几年,然后突然明白了,我就是个出家人,出家人就是我。所以2002年开始创作的时候,我从艺术训练中得出的文学观,已经有一个成熟的基础。我经历了出家生活、逃避出家生活、回归出家生活的三个阶段。这和一个人在红尘中经历了磨难选择出家是两回事。

  饶翔:你在《山中日记》里写到的那个人对山上的寺庙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觉得自己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这就是一种缘分和宿命。

  崔曼莉:《山中日记》里写到我的一个理想:生于深山中的寺庙,不知山外事,也不想知山外事,春去秋来,自然老死。但我已经去了山外,又回到了山里,山里与山外,已经不能完全隔绝,或者,这个隔绝是一个自觉,而非天然之境。所以,它更加考验我,而不是一种生来的福气。从2002年我开始写作时,就选择了回归。只不过我没有选择书画,而是选择了写作。这是一个相当自觉的选择。而且我的文学观的形成,有一部分也借鉴了书法与绘画。

  饶翔:作家和文学之间最基本的东西指什么?

  崔曼莉:基本的东西就是“人的问题”。比如火烧一下,谁都会疼,这就是“人人平等”。人不吃饭,会饿;不睡觉,会疯;失恋了,会痛苦。一个人,时间与生命都是有限的,怎么办?这些都是人与文学之间最基本的东西,也是人人平等的。

  饶翔:你说的“人的问题”是不是一种永恒的人性?文学是要探讨永恒的人性吗?

  崔曼莉:大概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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