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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晓云谈《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2月03日16:47 来源:东方早报 石剑峰

  快六十岁的台湾女作家蒋晓云出道很早,几乎跟朱天文朱天心吴念真他们同时在1970年代末登上台湾文坛,曾连续三年获得联合报文学奖。

封面蒋晓云像:李媛 绘封面蒋晓云像:李媛 绘

  快六十岁的台湾女作家蒋晓云出道很早,几乎跟朱天文朱天心吴念真他们同时在1970年代末登上台湾文坛,曾连续三年获得联合报文学奖。但与当年的文学小伙伴们不同,她从1980年起赴美读书,从文坛消失了三十年,一直到2011年才以长篇小说《桃花井》重新回归。之后她给自己设立了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写三十八个民国出生的普通女性,从民国元年(1912年)一直写到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目前已写完十四个女性,收录在这本即将出版的《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中。

  《百年好合:民国素人志》里的十四个女人,尽管之后的命运迥异,但她们有一个共同点,都和上海有关。为什么做这样的选择?

  蒋晓云:事实上她们并不都是上海本地人,但她们在1949年那个历史点上刚好都在上海。她们从上海分出去,往世界各地。她们可能是苏州人、宁波人,甚至是北方人,什么地方都有,只有个别人跟上海关系比较深,比如《北国有佳人》里的小北京,她十来岁就到了上海,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她的青春年华都是在上海度过的,一直到了三十多岁才从上海流浪到了台湾。

  1949年这个时间点上,她们都在上海。所以您是想写家国变动下的小人物命运?

  蒋晓云:是的。这就是我这样一个作者希望读者看到的东西。

  这让我联想到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区别在于,您用的是虚构,龙应台说她用的是非虚构,是在写历史。

  蒋晓云:我自己并不太觉得。对《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很难界定它是历史还是小说,她写的有些事情其实很像小说。如果站在国民党人的立场,龙应台跟共产党是苦大仇深的。可是我这里的那些小人物,她们只是觉得朝代变了,又要动乱了,“我们要跑”。其实她们没有那么大国族上的深刻感觉,因为她们没有那样的教育和思想背景,对于一个舞女,或一个舞女的母亲来说,换朝代了是很紧张的事情,她们想到的是个人家庭。但龙应台写的不是小说,所以她的书里面个人观点比较多。龙应台常常把自己的观点嫁接在这群人上,说他们是败军之后。在我的《民国素人志》里,他们不是败军,是难民。他们是被历史推着走的,有些人是正好在台湾找到工作糊口,就留在那儿,无法回来;有些人是去那度假的,他怎么知道回不来?他们并没有选边站。而龙应台一开始就是有立场的,这可能跟她从小在眷村长大有关。但我在台北看到的人,多半是难民,他们只是想活下去。我很希望这些人不要被历史淹没,他们也存在过。

  你在上海会觉得,这两千万人就是你的世界,不太会想到其他十三亿人,你不太会想到要跟大西北的中国人连接。可是在你的小巷子里,你都认识他们。我是因为个人因素,知道这些人的存在。所以,在1949年之后,龙应台怎么能说只剩下败军之后?我希望让别人了解,军区大院(眷村)外的世界也有很多人。

  您写的这群人,更接近1949年后逃到香港的上海人。是否这样?

  蒋晓云:有可能。香港的上海人后人,比如董建华家族,都是广东话上海话夹杂地说。可是,在国外的很多上海人,都是讲英语和上海话。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坐下来打麻将,但大家都不太会打,结果拿出一叠讲义发。这时候有一个女伴跳出来说,不要给她丈夫,因为他连中文都看不懂的。那个男人,平时普通话讲得非常典雅,人非常克制,但就是不会看中文。因为他五岁就离开了上海,他能懂很多语言,普通话几乎没有口音,可是看不懂。他也忘记了家族的历史,对以前的历史记忆不清。这群上海人基本上变成了一种离散的“犹太人”。在世界各地,这样的中国人到处都是。

  您刚才提到“离散”,那您写这群女人的故事是否可以称为所谓的离散文学?

  蒋晓云:我不知道这是否算离散文学。我写这些人物有一个时间性的,这部系列小说里,第一个人物出生在民国一年,计划中最后一个出生于1949年民国三十八年,所以越后面出生的人,离开中国和上海时年纪越小,那对她们来说,离散的感觉不会太强烈,因为她们对中国的记忆还没那么强烈。我小说里写到一个女的后来嫁给了台湾本省人,这个女的看上去跟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你再看董建华,他到底是香港人还是上海人?你说龙应台有离散吗?我是台湾出生的,更没有离散感,我还能讲很流利的闽南语。如果不是李登辉他们用各种特征区别本省人和外省人,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离散感。所以当他用政治力量去区别外省人、本省人,说外省人是不够爱台湾的,用这些地域符号来区分人群的时候,我就感到莫名其妙。我在这里出生,但只因为我父母的关系就把我区分开来,这不是跟“文革”没有区别吗?因为我的外省关系,就说我不属于这里,就不会爱台湾。有的人反抗这种区分,但我很坦然接受了这种区分。

  书里这些女性都跟上海有某种关联,在您的这些故事里经常出现上海方言写作。您懂上海话吗?

  蒋晓云:我在这个系列里确实刻意运用了方言写作。这是因为这群人当她们即便八九十岁的时候,最习惯的还是用上海话,如果用国语或普通话写她们的对白,这是不对的。除了上海话,有很多地方还用了广东话,这都是因为人物的关系,我不会去拒绝方言。我写这些不会有障碍,比如上海话,我从小就懂。因为我家当时在台北是做生意的家庭,住在台北的商业区,邻居都是从上海来的,所以很容易学会。后来我不会说了,但还是能听懂。反而现在,现在的上海话跟那个时候比变了很多,不是我小时候的上海话。

  那书里的故事,也是这群“上海人”对您讲过的?

  蒋晓云:有可能。这些人对我来说非常生动。写小说就是拼凑结果,如果让人觉得确有其人,这对我是很大的安慰。但更多时候,其实是经过努力调查的结果。我在写的时候,不希望一开始就说某某是民国几年出生,像报家门一样来写。所以我用了很多当时的事实——也就是现在的历史——历史上的新闻、逸闻来铺陈这些人的年纪和时代经历。小说里的那个时代毕竟离现在已经很远,所以还是需要做历史的调查。其实比龙应台要费工夫,她只要去访谈就好了。

  比如《北国有佳人》的小北京,小说里说她当时是上海滩那么有名的舞女,可是否会有一个类似的真实人物?小北京真的有这个人,真的在仙乐斯舞厅,她的恩客是我一个朋友的父亲辈。真实的“小北京”故事其实是非常浪漫的,小北京和她的恩客在年轻的时候是老相好。到了小北京九十多岁的时候,她住在旧金山湾区一个很好的社区,小北京的老相好还瞒着他太太去看她。我觉得太浪漫了。但我在《北国有佳人》里写的故事不是她的,只是借用了她的招牌。我没有见过小北京,只听过一些她的轶事,据说她小小的个子。我看过描述当年上海舞厅里舞女的资料,她算是里面红的一个。所以我的这些故事,有拼贴、调研,也有想象。其实我觉得,主要是想象。

  《百年好合》是您这本书的第一篇,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上海的一个生日宴会,老人九十多岁重归上海,他们的后代从世界各地回到上海为他们祝寿,结果大家只能用英语或其他语言交流。这是真实的故事吗?

  蒋晓云:这个生日宴会是真的,老人的后代从全世界赶来,但大家都不知道谁是谁,这些亲戚之间语言都不通,这都是真的。当时我也在现场。而且和小说里一样,宴会真的在酒店的三十八楼,大家一起说乱七八糟的话,一桌中国人讲英文。那个场景是真的,老人是原型,但故事都是编的。《百年好合》里这个老人的原型,是上海1949年前的富二代,后来回到了上海,现在住在衡山路上,那里是他小时候住的地方。不久前,老人还把最后的钱捐给复旦、交大、北大和清华各一千万。在之前,他已经捐了很多。他现在已经一百零一岁了。其实在1949年以后,他受过很多挫折,但到了一百岁,真的云淡风轻,千里迢迢回到上海定居。对于这群老人,你可以设想,他们是可以哭死的啊,因为1949年他们的财产全部被没收,这个一百岁老人的父亲也自杀。可是几十年过去,他们才是人生的赢家,回来以后还把钱全部捐掉。这些从上海走出去的人,谁告诉你一定是拥护蒋介石的?他们只是跟自己的生活搏斗了一生。对他来说,这里是他的祖国,但他没有喊过什么爱国。

  这本书都是女性视角,您计划写的也都是女性。为什么是历史中的女人?

  蒋晓云:我的这个系列完全是女性视角。我本来就要写三十八个民国女人。我的朋友说,这不公平,还要写三十八个男人。可我得先把女人写完。我觉得写女人意义更大,因为历史都是男人书写的。在这个变动中,女人如何?那个时代的女人,她们奇怪的地方和条条框框,不是我们想象的。像我这样的台湾女性,尤其是闽南女性是非常坚毅和受委屈的,因为闽南人的大男子主义特别严重,在上海很难想象。在女性的角度来看,很不公平。所以我对女性很感兴趣,在那样的环境下,女性有不同的心理变化,有些是不甘的。

  我觉得您主要写的是,1949年时局变动下,女人怎么看。

  蒋晓云:小北京的妈妈就是一直哭,总觉得一生完蛋了。但小北京在上海长大,在她看来第二天有没有米钱最重要,今天出去穿什么衣服最重要,变得很现实。如果她跟她妈妈一样只会哭,这一生就完了。对她来说,介绍我去做衣帽间小妹,那我就去做。听说做舞女更赚钱,那我就去做舞女。她的每一件事情,在现实压力之下,没有办法去多想。但你说她聪不聪明,她当然非常聪明,但她不会聪明到要去拯救国家。在都市里的普通人,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明天的小日子,他们是朴素的人,没有那么伟大的思想。我看到很多这样子的人。小的时候,我父母给我很大压力,要救国救民救人类,年纪大了后发现,我一样也没救到。后来受到冲击时,我再怎么样也救不了人类,所以我还是去写小说吧。

  对这些女人来说,如何生存最直接。你看小北京,对她来说,国民党和共产党她是分不出来,这些人长得一样,干的事情也一样。她更关心的是,能不能搬家,能不能在新的地方安顿下来,妈妈的病能否好,这些对她来说更重要。这样的人,以前被称为“人渣”: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家人,怎么不想到国家?有时候我觉得写那么惨,写《桃花井》,觉得这些人都白活了,人生就白费了,就是因为国共打架,可是又觉得,好的一生坏的一生也就这样过了。

  您这种心态可能跟您不是眷村人有关。我相信这也是您和朱天文朱天心她们的区别。

  蒋晓云:有可能。以前并不觉得, 年轻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一样。但后来觉得你的环境都会给你不一样的影响。我年轻的时候参加报社小说奖,和吴念真、天文他们都是一起出来的,那个时候我就跟他们不一样。每一次,报社有什么官方的活动,都会叫我去讲两句话,对我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其他文学青年都很害羞,但他们现在都能滔滔不绝了,比如天心、吴念真。他们也都改变了,时代也改变了。以前他们说我像张爱玲,我不知道哪里和她像,她那么孤独忧郁,我可不是这样的。

  您1970年代末在台湾就已经很有名,跟朱天文、朱天心、吴念真一起出道,可是又很快消失于文坛三十年。为什么会这么绝然地离开?

  蒋晓云:其实当时我没有想太多。当时年纪轻,世界都在你的脚底下,什么不能做?我后来才发现,我比同年龄的女性有自信,我有点义无反顾,觉得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不一定只做一件(写作)。当初离开,很多人说你怎么能从名利离开,可是我不觉得名利可以绑住我。我一个朋友对我说,因为我没有穷过所以不怕穷。现在讲起来很臭屁清高,但真的很自然的,不觉得是要抓住争取什么。当然也很没良心,当时那么多人提拔你,但你就离开了。

  比如朱西宁?

  蒋晓云:对。这就像,这个派对我参加过了,我就走了。后来我又很厚脸皮地说,我又回来参加派对了。

  很多人疑问,我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我在上一个写作阶段,台湾的娱乐性和传媒都还没那么强,我得了一个大报的文学奖,是大事情。那个时候知道我的人比较多,看小说的人也多。在我缺席的这三十年中,很多新的作家长大,他们不晓得我是谁,他们看我的小说完全以为是大陆作家,或者是一个八十多岁老太太。知道我的人就非常讶异,因为这个人已经失踪三十年了。

  在离开的那些年,您没跟当年的文学小伙伴联系过?

  蒋晓云:完全不联系,他们都以为我不见了。因为我在另外的领域做得不错,当时也没有想过要回头重新写小说,但这又有点像会唱歌的人忍不住要去唱歌一样。后来又有了博客,这就像有了卡拉OK。这就让我很想写,再看到别人写的那么乱七八糟,就更想写。慢慢地,后来有机会到上海常住,大概是2005年,就大量看中文书。看了三年中文书,感觉慢慢又回来了,又开始想要写东西。

  当年的小伙伴,比如张大春, 我当年没有跟他讲过话,跟他只打过照面。我跟吴念真也几乎没有说过话。我有印象的是,有一次我和吴念真一起出来,我父亲来接我。我父亲说一起搭个便车吧。吴念真说,不要!这是我对他的唯一印象。我给《三三集刊》写过稿。后来听天心说,当时办《三三》的时候,不太熟的人,稿费是一定要付的;很熟的人,稿费是一定要拖欠的。这才知道,我属于不太熟的作者,因为我一直有稿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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