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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见的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7日10:53 来源:红旗文摘 张炜

  覆盖、蕴藏和孕育

  文学可以从专业的意义上谈,比如说文学研究和文学写作,还有文学教学等等,这是专业,是工作,没有什么好说的。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今天有一个庞大的文学群落,因为有那么多专业作家和专业研究者、教育工作者,从省市县再到各大学,专业人员多到数不胜数。有人可能问:这种“无用之学”值得耗费这么多人力和物力吗?谁也不知道,没法回答。因为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学的需求再难以度量的了。这些年一直有人在谈论文学的“死亡”,记得只要到大学去参加学术活动,往往就会有听众和学者提出类似的问题,让作家尴尬。有一次一位老作家回答得机智,又直截了当,他说:“文学死亡?我看不会吧,因为有这么多的大学,这么多的中文系和文学院,光是这里的需要我看就足够了。”他的话里不知有没有玩笑的成分,但因为说得很实在,大家也就马上同意了。

  是的,从工作和专业的意义上谈,文学赖以生存的根基和土壤还是很大的,这足以保证文学在形式上的存在。但这并不一定确保它的实际生存和生长,因为弄到最后空有形式而无内容,只剩下一个外壳,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见仅仅是把文学作为一个专业和工作去谈论,还不一定能从根本上回答问题,就是说不一定能靠近文学的本质。

  我们许多时候不得不在文学的理解上超越一下形式,就是说不仅仅是当成一门专业和工具来谈论,而是要当成心灵的需求、当成生命的元素去谈。因为文学既是一门专业;更是生命的一种冲动方式,是生命最基本的属性之一。人还有超越世俗物质的诗性欲望,有探求真理和追求艺术满足的欲望。

  比如一个人的观赏力和想象力,对诗性的痴迷和追求——这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差别是有的人强有的人弱而已;有的人在一定的阶段才可以焕发出来,比如在某个机缘的刺激下才表现出来——现实生活的庸碌可以把一些欲望压抑住,覆盖住,以至于有的人一生都常常忽略自己的生命内部还有一些熠熠闪光的东西;但诗意的存在和感知终究是不会彻底消失的。

  源于这种生命的发现和冲动才是文学,它不是作为专业和工作而存在的东西。从这方面讲,我们也许可以更乐观一些,因为每个个体生命中都有它的存在,只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它就可以被呼唤出来——既然如此,何愁没有文学没有读者?何愁没有生存的空间?

  从另一方面说,也恰恰正是因为如此,才不会放眼望去全是文学,全是诗意盎然,所以也就令人沮丧了。其实我们永远不要指望一个诗人的嚎唱,就可以引来群声响应,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人总是满足了最基本的物质需要、世俗需要之后,才会开始展现精神方面的需求——尽管这是更高级的需求。所以我们抬眼望过去,目力所及,当然只能是满足世俗欲望的庸碌生活了——这种生活既对文学起到了一定的覆盖作用,又蕴藏和孕育了无限的诗意。

  这种覆盖和蕴藏是自然而然的常态,并不仅仅是因为今天物质主义盛大、周边森林退化、河流萎缩才发生的现象。只要有人类生活就有这样的覆盖,就有对文学的误解,就有文学的专门工作和本质表达方面的内在区别。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种业余的文学,那种看不见的文学状态,才是最深刻的文学存在。有时候一个专业文学工作者倒有可能是离文学很远的,一个每天都在谈论文学的人,并不一定与文学关系紧密。因为文学大多数时候不是表现为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分门别类,不是携带着各种方法的一种固定的软件程序,而实在是源于生命内部的深刻感动。

  不知所云

  真正的文学研究者并不完全依赖一套现成的方法,而更多是将源于生命内部的感动和理解、将心想体悟作为工作的基础。只有一般化的研究才过分注重方法,虽然也算敬业,但还是过于看重仪式化和程序化的东西了——在现代,这种方法更多是来自西方,是西方的一种传统。这造成了今天的很多弊端。亚洲是比较典型的例子,因为“脱亚入欧”已经有一些年头了,这里日常的生活方式,包括趣味追求、思维方式,都在一步步向西方靠近。这一切表现在文学工作上就更明显。

  现在我们较少发现一个做文学研究的人还在遵循东方的传统去工作。

  学院内外,大致改用西方的思维和方法,即运用逻辑的、实证的、解剖的、理性的一整套来做文学研究。说到传统,像《文心雕龙》、《诗品》,包括金圣叹、张竹坡等的点评,那种对语言艺术的进入方式与探究方向已经没有了。那是东方的研究,讲究气息、体悟、赏读,往往特别靠近了语言。他们的研究,一定是将对象(作品)的语言细部勒到紧得不能再紧,近得不能再近,有时会从一个词汇的调度开始深味。他们注重作品的诗性、意味、境界——是从这些地方出发和抵达的。

  文学研究上的脱亚入欧,并非一无是处,当然是有得有失。

  谁也不能否定西方的研究方法,不能无视它的意义。这就是中国学者一直强调的文学研究的“现代化”。这有点像胡适当年讲的中国要“全盘西化”——当时有人攻击他,说我们中国有那么好的传统,你却说完全西化,全部西化,我们不能接受。胡适说:那我改一个说法可以吧?不叫“全盘西化”,叫“充分世界化”。他这样一说,一时让不少人无法回应,虽然也觉得有点问题。

  “充分世界化”,就是“尽量”和“用全力”的意思,他反对文化上的本位主义和折衷主义,接下来又做了进一步的解释:“世界化”并不反对穿长袍、穿中国缎子鞋和用中国字,“世界化”并不是指望人人都吃西菜和改用刀叉。当然“世界化”究竟是什么,胡适在这里也没有尽说。不过一部分人一下子无法回答,另一部分人则安然地接受下来了。

  西化和现代化显然不能完全对等。现代化运动自西方开始,伴同着工业革命进程。但这里的“现代化”只能作为一个中性词来使用,还不能完全当成一个“落后的”、“愚昧的”对立面去理解。尤其是在艺术这类微妙细致的东西方面,不能唯“现代化”是从。

  今天的中国文学研究也面临着这样的思辨。有一部分人公开说,有一部分人只做不说,但实质上还是把全盘西化等同于现代化,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的文学艺术传统与西方不一样,它是写意、白描、散点透视,长于感悟和感受,理性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其实西方的优秀艺术家也不会用理性来压迫感性,它们应该是统一的。比如西方的现代绘画,往前发展的道路上首先接受了日本的影响,这种东方的写意艺术极大地启发了他们。现代主义绘画开始稍稍脱离解剖和实证,最后越走越远。这就是所谓的西方文学艺术的“现代化”,他们的方向是反的——东进。

  我们现在的文学研究正好走向了他们的原来,即追求解剖、理性、透视,用这些仪器对付起自己的文学肌体,而且累得大汗淋漓。这种工作方法的引进当然很有必要,并且肯定有它的道理——那么高深的体系,产生了数不清的杰出人物,当然绝非浮浅无聊。

  问题是如果我们东方的研究者吞食不化,只取皮毛,那么最后西方的高深没有学到,原来固有的武功也要全废了。这就是我们的危机。所以有时返回原路未必不是一条正路,比如脚踏实地从艺术感悟出发,从语言出发,倒是最平实最可靠的途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还是得建立在对作品的感动和感受这个基础上,还需要先进入再把握,不然那些冰冷的技法就会阉割活着的文学机体,一切也就适得其反了。

  如果一个人真的具有超越性,他就会从那些现代条条框框中走出来;如果没有超越性,他就会变成技法熟稔的机器人。

  比如一个孩子识字以后,阅读感受能力很强,这时他说哪本书好大概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依赖了朴素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土地,来自大自然,也来自纯洁的童真,所以是强大的和可靠的。没有经过人工强力改造的认知,大多数时候是健康的,非常准确的。而当他上了许多年学,读了许多教科书,跟着导师一直学下来,再谈文学可能就要出现偏差。因为一部分人的自然感受力受到了损害,肢解文学的方法开始作用于他了。这样继续下去,从研究生再到博士生,正常的敏感的文学感受力基本上也就消失殆尽了。

  这种情况当然并不是百分之百。但就我们接触和已知的相当一部分教育后果看,也正是这样。如果受教育者有一种超越性,能把西方的理性深度、一些方法深入理解和融汇,再与个人的生活阅历及原初感悟力结合一体并保持下来,或许会更加成长起来。可惜这种机会一般来说是很少的,我们很少遇到。

  黄狸鼠

  专业意义上的文学工作,有时候正是当代文学写作赖以生存的基础之一;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它又离文学的核心意义有些遥远。我们常常看不到的,却是蕴藏在芸芸众生里的文学欲望,是那些无言的理解——那才是广大的、本质的部分。

  对文学的追求需要靠近淳朴的、源发的事物,类似于土地,是这样的生长基础。生命诞生之后,对诗意的向往和诗意的表达欲求也就产生了。这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差别是强度和浓度各有不同。这样说的同时也就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以传授的?因为这是生命里固有的一种能力,如果这种能力太弱太小,无论怎么诱发和引导,它都不会有效。对诗意和境界的感受力欣赏力一旦缺失,知识成倍地增多也无济于事。

  比如西河岸一带有一种奇怪的鼠,当地人叫黄狸鼠。它们长着很短的金毛,机灵可爱,就在枯河堤上的一个个洞子里。那些洞子新新旧旧纵横交错,想逮它们很难。因为它的洞子有好多出口,人们使用围网和烟熏,结果还是不能奏效。黄狸鼠肉滚滚的,河边人都想养一只,只可惜捉不住它们。

  有人就发明了一个方法:把牛筋用香油炸一下,缠在棍子上,从洞口往里伸探。黄狸鼠虽然狡猾无比,可就是经不住这种浓香的诱惑。最后总是一口咬住——结果牙齿给勒到了牛筋里,这时往外一拽棍子,就可以把它拉出来。

  文学的先天能力就像黄狸鼠呆在洞子里——看上去都是洞,只是不知道哪个洞里才有黄狸鼠。学习各种知识,无非等于往棍子上缠了牛筋炸了香油。这个过程就是阅读,就是上大学,就是读研究生和博士生,就是寻找导师。

  但是如果洞子里没有那只黄狸鼠,棍子再长、牛筋再香都没有用处。

  河堤上有许许多多洞子,但的确好多洞子里没有黄狸鼠,这是事实。不过有没有总要使用那个工具,总要伸进去拽上几拽才知道。所以一个人接受文学教育,只是想象洞里有那么一只“黄狸鼠”,无论这个洞子多么陈旧,长满了荒草,也还是要抱有希望。

  我们是坚信这个洞子里是有黄狸鼠的,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能过于悲观。认为所有的洞子全被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潮水淹没了,里面连一只活的黄狸鼠都没有了,那不可能。黄狸鼠是一定有的,因为它的繁殖力非常强。

  有一次听到一个人在学术场合大讲文学的边缘化,讲文学的死亡——头头是道,引经据典,什么科学的发展,世界的潮流,声像的传播,乍一听真是醍醐灌顶,大开眼界。

  但是后来想一想,就觉得不对了。因为黄狸鼠总是有的。

  放眼望去,浅俗的庸见就像秋天落叶覆盖了路面,需要经常打扫。文学是生命里固有的东西,它就潜在心灵的角落和底部,就像黄狸鼠住在洞里一样。

  (摘自《南风窗》2013年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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