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蓓莉：孩子们，享受乐趣

孩子们在运动会现场

　　一场小学生的运动会，能有多少乐趣？这个谜底，是到了2013年4月27日那天才揭晓的。

　　2013年元旦，我开始了在美国斯坦福大学一年的访学，随行的女儿思楠在加州洛斯阿尔托斯学区的桑塔丽塔小学上五年级，我这个教育研究者亦得以 作为家长参与学校活动、开展教育研究。4月，学区开少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学校鼓励每位学生都报名参加，楠楠报了三样：60码跨栏、30秒跳绳、立定跳远。 楠楠还告诉我，报名工作由家长志愿者组织，一位女士微笑着对她说“享受乐趣”。这句话对她可是新鲜体验，对我也是：在运动会享受乐趣？4月26日，周五， 运动会前夕，桑塔丽塔这天的晨会与周五例行的晨会略有不同，负责少奥会的三位负责人主持“誓师会”，她们都是家委会成员。全体学生照例在操场席地而坐，校 长、教师、家长环绕周围。负责人请出那位“ABC”(出生在美国的华裔)女体育老师，并发表演讲感谢她指导孩子们训练。然后，宣布赛场规则，邀请校长发 言。接着，几位学生簇拥着“山猫”亮相，“山猫”是桑塔丽塔吉祥物，由一位女生扮演，灰褐色既似猫又似虎的山猫挥手向大家走来，学生们合唱桑塔丽塔山猫校 歌，兴奋地呼喊“山猫出击！”最后一位演讲者，热情鼓励孩子们勇敢地尝试新事务，赛出自己的最好成绩，互相支持同伴，体现学校精神、运动员精神。结束语又 是“享受乐趣”！似乎这句得到的回应最为热烈，掌声如潮。环顾四周，那些爸爸妈妈们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完全是第二天即将出门远游的表情。

　　那么，看来少奥会当真有我们从未体验过的什么乐趣。我不禁心生悬念。

　　运动会在山景城高中召开。周六早晨，一进入赛场，我们顿时似有所悟。这哪里是运动会的赛场，分明是野餐聚会营地。碧空万里，绿草如茵，赛场周围 的草坪上，男女老幼居然正在欢快的音乐里安营扎寨：扎各式各样的帐篷，撑五颜六色的阳伞，铺野餐垫，摆沙滩椅。爷爷奶奶、襁褓里的婴儿都来了，真是举家出 动，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家庭与家庭之间，成人们握手拥抱、笑语寒暄，孩童们牵着手，在草地上奔跑。

　　开幕仪式由4位少年奥运会的联合主席主持，主席们来自洛斯阿尔托斯学区教育基金会，均是学生家长。他们介绍，学区少奥会一年一度，迄今已是第 53届。少奥会鼓励学区四至六年级学生悉数参与多项竞赛，祝愿运动员赛出自己的最好成绩。主席们感谢学区尤其是学区的拜尔督学对体育的持续支持，这种支持 春风化雨地滋润着孩子们，帮助他们了解了健康习惯以及积极生活方式的重要性。主席们感谢家长们对学区教育基金会的支持，借此学区每所小学才有专职体育老 师，以及持续举办的少奥会。最后，主席们祝愿孩子和家人们，度过美好而充实的一天。

　　7所小学四至六年级的所有学生，也即全体运动员，身着前胸写有校名、画有学校吉祥物标志或者印有奥运五环标志的各色T恤衫，按学校首字母顺序依 次入场。五环意味着欧洲、亚洲、非洲、大洋洲与美洲这五大洲运动员的汇聚，在这个美国学区，这显得尤其合宜，多种肤色、族裔的孩子们自然成为各大洲的代 表。这些行进的队列，与其说是正举行一场运动会的入场式，不如说正在大街参加狂欢节游行。孩子们唱着校歌，自由自在，三五成群，笑着、尖叫着、走着、跑 着、蹦着、跳着，在头顶欢快地挥舞着与衣服同色的方巾，走过主席台。看到正对自己招手的家人，孩子们起劲，跳得老高，拼命朝看台摇动手里的彩带。很多男孩 女孩的额头、脸颊上涂抹了红色、蓝色、绿色的油彩。7所学校的吉祥物——鹰、土狼、灰熊、狮、美洲狮、山猫、蜜蜂，各自被簇拥着行进在队列中，它们也喜悦 地挥舞着彩带。学校队形各异，五花八门。然后，六年级学生管乐队演奏国歌，赤橙青蓝的气球向蓝空飞升……

　　赛场的组织、管理、裁判，都由家长志愿者担任。学生们在自由投篮、引体向上、立定跳远、掷垒球、30秒跳绳、75码冲刺、60码跨栏、1320 码长跑和400米接力处排队时，彼此拿了笔，相互在T恤衫的前胸后背及左右短袖上写下祝福，如“希望！”“好运！”。有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日文的、 西班牙文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组成的家人拉拉队，在每个比赛场地兴奋地给孩子们加油助威。可以说，这里是家庭成员共同享受体育乐趣的地方。草坪 上，到处是父母和孩子、兄弟姐妹之间的悠闲练习：美式橄榄球、垒球、篮球、棒球……

　　楠楠和同班日本女孩千惠子是好朋友。两个孩子相伴在各个赛场跑着，发迹浸透着欢喜的汗水。千惠子的爸爸妈妈推着婴儿车，带着小女儿跟随。我们亦 愉快交谈，说一休、《三千里寻母记》，说川端康成、村上春树，不过这些日本名字，我都只知道中文译名，不知如何用英文和日文来说。千惠子的父亲想到一个主 意，用四个英文单词“village(村庄)”、“up(上面)”、“spring(春天)”、“tree(树)”连同手势，来表示“村上春树”，他说一 个单词，我们便都一起点头，真是有趣极了。当然我们马上发现，更方便的交流，是我赶快拿出纸笔写中文，他们都认得或能猜出。午餐时分，我去做投掷垒球赛场 的志愿者时，便给楠楠20美元买午餐，并将她托付给千惠子家照顾。下午3时左右，赛事结束，楠楠和千惠子虽然都没有获得名次，但她们都对参与少奥会心满意 足。楠楠和千惠子一家在大阳伞下边享用午餐边聊天，聊了好多她最近着迷的柯南探案，这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少奥会鼓励孩子们参与，鼓励孩子们跟自己比，关注健康习惯与积极生活方式的养成，真得古希腊奥运会精神真谛。以自己的速度从容成长，而非焦虑地 挣扎于与他人的较量，这样一个人才能无所畏惧地探索诸多丰富的领域，达到力、美和善的和谐成长，使人格渐趋完整。古希腊对完整、和谐人性的追求，蕴含着一 个民族的生命哲学，这种生命哲学恰如亚里士多德那句著名宣言：健全的心灵需寓于健全的身体。在崇尚泛神的古希腊人眼里，没有什么比健美的身体更趋近于神并 讨神的喜爱了，古希腊不仅崇尚体育，而且通过文法、修辞、逻辑、数学、地理、音乐、天文的人文七艺教育，促进一个人在力、美和善诸方面协同成长。当我和楠 楠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欣赏古希腊雕塑，那身体健美神情高贵的人体，无不让我们惊叹力、美与善汇聚一体的典雅与崇高。莎士比亚那句对人的赞语用在古希腊 雕塑上是多么贴切：“人类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 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现代奥运会的精神，亦强调参与和奋斗远重要于胜利与征服，诚如“现代奥运会之父”顾拜旦所言：“奥运会最重要 的不是胜利，而是参与；正如在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成功，而是奋斗；但最本质的事情并不是征服，而是奋力拼搏。”同时，少奥会赛场成为不同种族、性别、 年龄、阶层的人们相会、交流的场所，亦和古奥运会运动场馆、竞技场所承担的公民交流的公共空间极为相似。

　　我看到一位金发少年出征，跑来和在其他赛场做志愿者的父亲告别，爸爸一挥手，语调轻快地招呼：“享受乐趣！”我身边，一位华人母亲则高声叮嘱正 预备投掷垒球的孩子：“投远些！”“享受乐趣”和“投远些”，正如兴趣与努力，常被人们过于轻易地划归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或许，没有乐趣的一味努力终归会 步入干涸，没有努力的乐趣亦终将在怠惰中不甚了了。当然，最好的状况是既有兴趣又付诸努力，既知之，还好之，更乐之。如若不行，则不妨有如五柳先生，不必 求甚解，但求乐之。有事业兼需有爱好，方能收放自如，人生因这些让心灵丰腴的爱好，而更有滋味，更值得眷念，尤其在这个儿童通常被碎片化、被捆绑在狭窄的 考试领域苟延残喘的时代。说到趣味的重要性，不得不提到席勒，在他看来，理智的清晰、情感的活跃、思想的自由以及举止的庄重，几乎总是与有修养的趣味相连 的，游戏甚至是人成为人的条件之一。他说：“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游戏与趣味至少是创造的条件，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游戏与趣味的人，会创造新 事物和新世界。

　　6月11日，学区暑假假期的前一天，桑塔丽塔五年级孩子们体育课的主题是“水节”。孩子们被告知：可以穿泳衣上课。那节课孩子们乐疯了，虽则天 色阴沉，上午10点左右上体育课时，气温也才16摄氏度左右，且风声浩荡，颇有凉意，水节仍然在学校的大草坪上如期举行。穿着各色泳衣和T恤短裤的孩子们 列成10队，每队八九人，哨声吹响，第一个学生拿起一个塑料杯，冲向前方的水桶，舀满水就往回跑，将水浇在跪在草地上的第二个同学的头上，浇水的、被浇 的、一旁观摩的众生，全都兴奋地尖叫……第二个接过水杯接着跑；然后是重新列队，以水球当沙包，互相投掷。楠楠最喜欢的是跳水绳——一根长长的被扎了好多 小孔的塑料软管，给套在水龙头上，拧开水，众多细小的喷泉顿时在饱满的水绳齐放。两个学生甩这喷洒着一道道水雾的水绳，孩子们一个个或一对对地跑进去跳： “一、二、三……”大家快感十足，不知下课铃声响起。老师宣布课程结束的时候，很是困难。

　　好的，孩子们，“享受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