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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舜:恩典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2日14: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查 舜

  那天,爹给我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带着干粮袋和水葫芦,跟着邻居马大伯去芦草滩放驴。来到这里我才知道,这地方离家有十几里路,来回一趟至少也得小半天工夫。更可气的是,又遇到了连雨天,于是不得不在一禾场的小窝棚里住下来。随后得知,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刚发了一场来势凶猛的山洪。雨过天晴回到家,才得知母亲的奶水已经回了上去。

  那天夜里,我一直在暗自饮泣。我知道,母亲奶水回上去的原因,绝不只是因为我连续多天没吃,而是她为我的健康和安全过分担心和着急所致。我总觉得,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肯定与爹下套有关。知道我喜欢骑驴兜风,便利用这一点,巧妙地戒掉了我年纪不小却还吃奶的毛病。这一夜,我觉察到母亲一直都在流泪,就在我伸手抚摸她那脸庞的时候,发现她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尽管她什么话也没说,可我知道,那是在心疼我。

  那时候,由于自然灾害、姐姐病逝和陈年旧债,一家人的穿衣吃饭都很成问题,尤其是每年春夏之交,总要闹一段饥荒。以往,我觉得吃母亲的奶是理所当然的。何况,母亲也一直没提起给我断奶的问题。打这起,我才知道,那是母亲担心我营养不良而做的隐忍和牺牲。

  认识分明后,我特别感激父亲。他是那么沉默寡言老实巴交,仔细感觉,却又是那么足智多谋成竹在胸。若不是他的调虎离山,我真不知还要糊涂到啥时候呢。甭说会继续遭众人议论和嗤笑,仅欠下母亲的,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分,而很可能是她的健康乃至性命。

  断奶之后,我才体会到,无粮下锅的饥饿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老觉着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夺你的力量,抽你的底气,老觉着有人在你的胃里跑着趟子煽风点火并用尖利的爪子挠墙或打洞。就在这样的感觉之中,我很快发现,为人处事向来都很沉着的母亲,竟手忙脚乱起来。

  一直等到了第二天中午,太阳也没能晒硬咱家那块已经淌过水的青稞地,母亲只好一手握着剪子,一手提着竹筐,在疙里疙瘩的田埂上,勾腰马趴地剪青稞穗。这已是青稞快要成熟的季节,几乎所有的茎叶和穗儿都已泛黄,随便捏几个青稞穗感觉,就知道,浆水快要灌硬了。可显然还不到收获的季节,惟有茎叶和穗儿都已力尽汗干,接近枯萎时,才能够收割。

  老辈人说,早时候,咱们这地方是不种植青稞的。听说那种庄稼的穗口太松,颗粒很容易脱落,产量也没小麦高。尽管也曾有当地人跃跃欲试地种,但最终还是没下决心。虽然有人从小麦地里看到了存活下去的希望,但最后还是被一步步紧逼而来的饥饿夺走了生命。正是这种悲剧的一再重演,人们才不得不将青稞引进来。原因是它的成熟期要比小麦短一些。

  家里的食用情况母亲最清楚,已等不到青稞收割的时节。仅仅一会儿工夫,她就将满满一竹筐青稞穗带回了家。接着又找来一条毛线口袋,将青稞穗全都装在里边。父亲立马将毛线口袋接过来,用尽全身力气在地上和树干上反复地甩拌和揉搓。完全不知情的我,竟以为父亲突然得了什么怪病,后来才搞清,那是想把青稞的穗芒和外壳剥离掉。母亲也急忙找来筛子和簸箕。每次筛的时候,筛子上面像是在制造漩涡,筛子下面又像是在播撒云雾。每次簸的时候,总能簸到她的鼻尖那么高,就在我担心母亲会将青稞籽簸到簸箕外边去的时候,她的双手巧妙地一颠,青稞籽们就像受到召唤的一群鸟儿立马穿过絮壳的雾霭飞向靠她身体的簸箕一边来。而这时,那些还在簸箕口上飞舞的絮壳,便随着母亲将簸箕位置的适度后移,徐徐飘落到地面上。如此重复多遍,簸箕里就只剩下了光溜溜的青稞籽。

  第一拨青稞籽刚炒熟,我就迫不及待了,时不时地抓一把喂到嘴里,却受到了母亲的嗔怪。她说,能田里等来,锅里等熟,还怕吃不上吗?她说,这时候吃,青稞籽会生气的,它们一生气,后边的就不容易炒熟了。我再也不敢下手了。只是站在炒锅跟前,看着母亲哗啦哗啦地炒,直炒得锅底青烟袅袅,直炒得青稞籽热气扑人。

  当另一锅青稞籽被炒熟之后,一家人这才一起进了磨坊。石磨分上下两层,每层都有一拃多厚。以往每次磨面之前,母亲都将父亲喊进来,让他用磨棍将磨的上扇抬起来,她便拿着专用的小笤帚,将磨的上下两扇,尤其是磨齿部分,清扫得干干净净。扫过磨膛后,母亲总要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些麸皮铺在磨膛里。

  为啥扫磨膛,我心里很清楚。怕的是石磨闲下来时,会有小虫子、老鼠从磨缝或磨眼里钻进去制造腌臜。而对于铺磨膛,我却认为是多余的。母亲赶忙说,不这样,石磨空转时,就会损伤上下磨扇的口齿,口齿老了,还得请石匠重新凿呢。

  以往每次推磨时,我大都会给爹当帮手。爹抱着粗磨棍在前边推,我抱着细磨棍在后边推。二人之间的距离是相等的,使的劲也是相互都能感觉到的。但凡一方使的劲过大,另一方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磨棍的一头就会掉落,防范得不及时就会砸伤脚。我的力气毕竟是有限的,从不敢奢望和爹竞争。爹大概是怕我半路逃跑,便安慰说,你只要能随着磨转,又不掉磨棍,就算好样的。

  每次推磨时,母亲都担当添磨和筛面的角色。我和爹抱着磨棍在磨坊里转圈子的时候,她不时地给磨上添粮,那些待磨的粮食好像懂她似的,通过磨眼利利索索地跑进磨膛,再经过磨齿的一再拨动和粉碎,顺着磨缝落到周边的磨台上。但凡遇到粗放,她就会堵住磨的小眼而使用大眼,遇到细磨,又会堵住磨的大眼而使用小眼。

  用这种石磨将麦子加工成面粉和麸皮,至少得六七遍工序。最有意味的,是中间的过程。那时候,麦粒早已破碎,麦皮也屡经打磨,面粉出得最旺。猛然看去,顺着磨缝飞扬而下的带麸面粉,就像一挂圆形瀑布潺潺流淌,罕见的氤氲把磨的下扇打扮成了一种虚无。这时候,频频转动的磨的上扇,就像是一种制造瀑布的神奇魔术。每当这种时候,母亲总会时不时地愣神在那里。

  然而,母亲又总会及时地提醒自己,将磨台周边的带麸面粉适时适度地揽到簸箕里来。仿佛揽多了或揽少了,都是对瀑布和雪山的破坏。继而把带麸面粉倒进箩筛里,她便坐在小凳子上,用一只手将箩筛推来搡去地筛着。原来,她每次从磨台上揽来的,恰恰是箩筛能承受得住的分量。

  每当这时,一股股粉尘都会弥漫出特有的面香味,而后飘洒在磨坊的每一个角落,时不时地让推磨人或筛面人打一个特别响亮爽快的喷嚏。本地人,总认为打喷嚏是稀罕他人或他物的一种生理反应,一个人但凡想念另一个人或另一样东西时,往往都会以打喷嚏的方式表现出来。每当这时,无论是推磨人还是筛面人,就会想起这种说法,性格开朗些的,便会自嘲地说,吸了去,吸了去,看见好吃头了,莫非就想全都吸了去吗?

  今天清扫完磨膛,母亲却没有用麸皮铺膛,而是直接将一些青稞籽铺到了磨膛里。我赶忙说,妈,你怕是着急糊涂了吧?咋能这样铺磨膛呢?妈说,磨黏转儿,必须这样做,若再像以往那样,麸皮和黏转儿搅合在一起就很难区分开了。我又问,那你咋连磨膛边儿都铺上了呀?磨一旦转动起来,靠边的青稞籽就很容易顺着磨齿淌出来,还咋磨成黏转儿呢?母亲说,那怕啥,把还不成黏转儿的青稞籽用簸箕收起来,倒在磨上再磨一遍就是了。

  好不容易到了磨黏转儿的时候,每个人都立马觉得,一切和以往磨面粉时真是大不一样了。推磨时,已不再那么费力和难熬了,而是相当活络和享受;磨的声音,已不再那么沉闷和疲沓了,而是格外明快和攒劲。磨坊里的空气,已不再那么浑浊和憋闷了,而是格外爽洁和清新。

  最吸引我的,要数磨黏转儿的情景了。随着石磨上扇的缓缓转动,只见从磨扇缝隙里钻出来的黏转儿,就像数不清的淡绿色蚯蚓边翻转打滚边一起往磨台上挣扎,那种争先恐后、层出不穷和源源不断,以及罕见的黏劲儿与奇异的转法儿,无不令人震惊。这时,我不禁想起了放驴时马大伯总爱唱的那首赞颂边区军民大生产的歌曲“西里里里嚓啦啦啦索罗罗”来。可不是吗,如此情景和感觉,又何曾不是这世界上无与伦比的“西里里里嚓啦啦啦索罗罗”呢?说真的,如果不是怕惊吓着爹妈,我真想放开喉咙唱出来呢。我已预感到,一旦把那句“西里里里嚓啦啦啦索罗罗”唱起来,我就会无法收住自己的大嗓门,直到所有的青稞籽都磨完,直到所有的黏转儿都静静地躺在磨台上箔篮里,直到所有的黏转儿都静静地躺在全家人面前的一只又一只的老碗里。

  品尝黏转儿的时候终于来到了,也许是这个机会来得太不容易了,父亲和我是那么舍不得下手。尽管都已饥肠辘辘忍无可忍。院子当中的圆桌上,等距离地放着三只盛黏转儿的老碗,桌子最中间放着一个大磁盘,盘里是盛各样调料的小碟儿,有熟葱花、熟香油、熟辣子、熟韭菜、熟醋汤、生香菜、生蒜瓣、小酸菜和淡盐水。

  坐在桌边凳子上的父亲、母亲和我,无不眼花缭乱迫不及待。就在每个人都将黏转儿碗里的各样调料使好,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赶快下手的时候,月亮也升起来了,它将大把大把的光辉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老碗里。

  也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缕烟柱儿业已升腾起来。我知道,那肯定是细心的母亲生怕蚊子破坏情绪,在一小堆干草里放上了几块炭火,然后又在上边煨了厚厚一层青稞的絮壳。放驴的时候,我的蚊烟煨得最好,就是母亲教的。她说,只有那样,才不肯起明火,烟柱匀称,烟量充足,燃烧充分。

  烟随着阵阵夜风不时缭绕在我们的周围。母亲说,吃吧,吃吧,都赶快吃吧,这时候不吃黏转儿,还等啥时候呢?说到这里,母亲又转过脸来对我叮嘱道,尤其是刚断奶的你,可要可劲儿地吃呢。母亲的话,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于是,我们就一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索罗罗”起来。诸多的味道里,有缕缕月光,有丝丝烟云。那种难言的丰富,那种知足快活啊,真让人感激光阴所赐予的这份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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