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传奇作家司马中原：天地万物 都是我的老师

　　司马中原在台湾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他的散文长期入选台湾的中学语文教科书。上世纪90年代，年轻人痴迷于在晚上收听收看“司马爷爷”讲鬼故事，有点像大陆当年风行收听单田芳的评书。

　　他60多年文学生涯创作了100多部作品，是名副其实的“著作等身”。

　　80岁的司马中原一生传奇，他最突出的长篇小说文学成就，反而被他不断变换的身份给忽略了。

　　他的长篇小说《狂风沙》被某周刊评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24位。著名评论家南方朔称《狂风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展现了文学的深度”。

　　莫言9月在台北演讲，其中提到“台湾有很多作家和我一样有资格甚至更有资格得诺贝尔奖，比如朱西宁先生，司马中原先生，段彩华先生，聂华苓女士等等”。

　　不久前，司马中原先生接受了本报记者专访，娓娓道出他一生的传奇。司马先生一身中式直襟长衫，剑眉雪白，一副慈祥的“老顽童”模样。见到他的时候，他刚给太太买药回来，手里还拿着专门带给记者品尝的当地美食“卤猪耳朵”。

　　司马先生口才极好，神采飞扬，但对给他带来最大荣誉的文学创作却不愿多谈，谈得更多的是鬼怪故事，神异现象，人事掌故。

　　●5岁就当三等兵

　　深圳特区报：听说您是吴承恩的后代？

　　司马中原：我是江苏淮安人，吴承恩是淮安吴氏第7代祖先，这在我们家族的家谱里有记载，到我这辈是第19代。吴承恩没有子女。我去淮安时去给吴承恩墓上香。我小时候看祖先写的《西游记》，就想写部《东游记》，到现在也没写出来。

　　深圳特区报：听说您很小就当过兵？

　　司马中原：我生在战乱当中，出生的时候东三省已经沦陷了。我四五岁的时候，有支东北军已经打到台儿庄。汤恩伯关麟征他们打东线，在和日本人硬拼；南线是57军张学良的部队。我在交通壕的混乱中和家长失去了联系，被57军收留，在部队一个护理组，当三等兵。当时当兵只有一等二等，我这个三等兵既没有薪水又不扛枪。医生在给被炸掉腿的士兵做手术，我就在旁边给捧盘子，看到这些惨状浑身发抖，有老兵就塞个烟屁股到我嘴里，吸两口就好一点。

　　在战乱当中我见识过各路人马。那时57军军长是缪澄流，张学良的部下，后来跟随蒋介石到了台湾，看透世事不干了，没多久削发做了和尚，成了唯一的一个上将和尚，他还是个酒肉和尚。我看过66万汪精卫的“和平军”，不同派系的“中央军”和共产党的军队。我对粟裕很熟悉，他当团长时，团部就安在我家里。

　　深圳特区报：那您小时候有机会上学吗？

　　司马中原：当了几个月三等兵，后来部队把我送回家了。我父亲是中国国民党的前身——中华革命党的老党员，是黄兴的部下。他后来厌倦了中国人打中国人，带了一个警卫班，请长假回家，读书种田了。我父亲52岁才有的我。我两三岁就开始认字，父亲把字写到方片上教我认，每天认3个，3年下来我就什么书都看得懂。父亲正经八百的书放在一楼书架显眼处，小说之类的闲书都放在阁楼隐蔽的地方。阁楼上有个小梯子，我爬上梯子偷偷拿下来看，那时候的闲书都有插图，贾宝玉林黛玉，栩栩如生。

　　我上过一段时间私塾，一个和尚当老师。念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千字文。我妈送我去的时候，她一走开我就发抖。和尚手里有3 种戒尺，都是枣木做的，最大的打大点的学生，小的打我们这些菜鸟。中午我们偷偷去游泳，他发现不对劲，用手指在我们胳膊上划，谁有白印子，谁就遭一顿打。我有一次逃学，在水塘边捏泥巴，被他发现了，把我背走，我拼命反抗，他头上的6个结疤被我咬掉4个。和尚一气之下把我送回家，跟我妈说，你们家儿子我不敢收了。我的上学经历就这么短短的几个月。

　　我现在在台湾科技大学教课，是教250个学生3个学分的大课，两个博士班的学生是我的助教，以前的传统教育是训导，我吃过训导的苦，我当老师只导不训。

　　●中国性灵文化是世界最好的文化

　　深圳特区报：那您是如何积累了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的？

　　司马中原：我的文化学习，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的自学和感悟，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是我的老师，人人皆可为吾师。天地把我们作为万物之灵的时候，我们要发挥最大的性灵。

　　中国的性灵文化是世界最好的文化，我读古书就是与古人交流，我读历史，读唐朝时心在唐朝，读李白时我就是李白，要深入到他那个时代里边去，把他悲悯的心胸都掏出来。李白受道家的影响大，他的思想飞跃得不得了，性灵之高一般人不能望其项背。“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是何等的气势磅礴，震撼山岳。

　　学习中国文化，很多靠感悟。一个人有原则有目标有方向，孔子称之为“大人”。什么是大人？有一天我正读书，念“大大大，何为大？”樵夫正睡午觉，被我吵醒了，他把扁担往肩上一横，“能担担子的人，就为大！”能担担子的人，人家就会把你看得很大。“大”的上面再加一横，就是“天”，人再大，没有天大，天是压在头顶上的。如果说我比天大，就是狂人。头上有个天，把我们压着了，我们要自谦自卑。但有一种人，比“天”大，“天”上出头，就是“夫”，大丈夫的“夫”，天掉下来我伸着脑袋顶着，要有大丈夫气概。“王”，三横，代表天地人，一竖贯通三界，就有王者气派。

　　深圳特区报：：您写过史诗性的长篇小说，又写过感情细腻、文字优美的散文，您文字的锤炼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

　　司马中原：汉字表达非常丰富，你写文章，写到“散步”，那你不能只有一个“散步”。“散步”另外的表达方法很多啊，比如说：逛逛、溜达，要注意文字表达的丰富和准确度。有些人写文章莫名其妙的拖沓。“自从我跟我太太结婚以后……”——不结婚怎么变成你太太？“我在路上走着……”——那你还在水上走着啊？

　　小时候我常把一些文字掌故趣闻都记下来，对遣词造句很有好处。

　　●“我讲的鬼故事都贯穿因果报应，教人向善”

　　深圳特区报：上世纪90年代，您在广播电台《午夜奇谭》节目讲鬼故事，据说以一人之力，拉起了当时低迷的广播市场。人们躲在被子里，听司马爷爷讲鬼故事，把自己吓得半死，又舍不得关上收音机。您是怎么想到要讲鬼故事的？

　　司马中原：我小时候在战乱中度过，要避开日本鬼子扫荡，今天东住一天，明天西住一天，夜晚又不能点灯，就听逃难的老头老太太讲鬼故事，听故事时因为害怕，躲在被子里只露出手和脸。还有一些老兵也给我讲了很多鬼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后来我在大学带课，白天给学生们讲文学，晚上给他们讲怪异传奇。听故事的学生毕业后有的去了电台电视台，就想让我在电台电视台上讲给更多的人听。就这样我讲了3年，其实也只不过讲了我肚子里的百分之五。这些鬼故事后来结集出过四五本书。

　　我讲鬼故事都贯穿因果报应，教人向善，融入更多教育的内核。我认为不管是古代人还是现代人，对未知的世界都存在畏惧、恐怖、怀疑的心理，东西方都有鬼故事存在的强大心理基础。其实人不用怕鬼，鬼才怕人呢。

　　●大陆作家中最欣赏莫言

　　深圳特区报：您下一步有什么写作计划？

　　司马中原：我一直想写部江河小说，写捻军历史，写东捻和西捻，写他们为什么要造反，怎么覆灭的。可是现在力不从心了。

　　我要继续写一些童话。现在的童话多是以成年人的笔调写的，小孩子不爱看；要不就是外国的，什么小公主啊，小王子啊，阿拉伯神灯啊这些，和中华文化不搭边。我要写一些给小孩子看的，专属于咱们中华文化的童话。已经出版了好几本，大陆也有出版。

　　深圳特区报：大陆的作家您最欣赏哪位？

　　司马中原：6年前，香港一所大学举办一个文学奖，我和聂华苓大姐是评审委员。第一次读莫言的《生死疲劳》，两天没有睡觉，我和聂华苓吃早点时候就极力推荐这部《生死疲劳》，我说“此子的未来胜我十倍。”我还写了很多期许的话，结果大陆的记者反馈给莫言。莫言对记者说“我当兵的时候就看朱西宁、司马先生的作品，我是他的后继者。”我们确实是一脉相承的。

　　我7次见到马悦然，最长的一次从中午一直谈到晚上吃完饭，把中国五四以来的大陆作家谈了个遍。他对西北某个作家的作品看得很重，但我认为它虽然语言好，结构好，可是了无新意。莫言获奖实至名归。

　　●快乐是最大的养生之道

　　深圳特区报：您身体硬朗，面色红润，根本不像80岁的老人，您的养生之道是什么？

　　司马中原：我抽烟喝酒，一天一小瓶酒两包烟从没断过。但我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就是4点50分，5点准时下床，根本不用上闹钟。每天至少走3万步，而且是疾行，一小时9公里，比当兵的都走得快。快乐就是最大的养生之道。有一天我去理发，小姐拿着刮胡刀发愣，我说小姑娘你赶快刮呀，小姐说您半天都在咧着嘴笑我怎么刮，哈哈。我一辈子与世无争，手心向下，能帮助人的我尽量帮，但不欠别人的，一辈子不欠别人，心底安稳。

　　深圳特区报：您和您夫人感情很好，已经度过钻石婚。

　　司马中原：我18岁就结婚了。那时我看到一个大眼睛的姑娘，我想晚上牵着她的手，一块赏月，该多浪漫。结果她一年生一个，六年生半打，我一支笔要养活8口人，哪有浪漫可言哈哈。还要有钱培养孩子们，把他们弄出国，读硕士博士，我只有拼命地写，高峰期一年要写四五本。我一生大部分的经历都耗在写书上，也造成我的作品量多而质不精。现在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生病的夫人，刚刚才抓药回来。

　　司马中原：

　　1933年2月生，江苏淮阴人。本名吴延玫，笔名司马中原，著名作家。1949年到台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发表出版了大批小说，长篇有：《狂风沙》、《荒原》、《魔夜》、《骤雨》等，中篇有《山灵》、《雷神》、《霸头》等。上世纪八十年代转向鬼怪故事的创作，“尝试从鬼的典型里寻找人的感情”，曾在电台电视台主持《午夜奇谭》等节目，有“讲鬼名嘴”和“鬼学大师”的谐称。散文则多思乡和怀念故土之作，有专集《乡思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