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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红十:黄澄澄的谷穗,为黄土高原代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1日09:47 来源:北京日报 高红十

  汾河流水哗啦啦,阳春三月看杏花,

  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

  九月那个重阳你再来,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

  电影《汾水长流》主题歌,乔羽作词,高如星作曲。五十岁以上人听过的这首歌朴实之极,有味道之极,眼下也稀罕之极。歌词改一字“汾”河改“延”河,其中景象完全适合笔者插队的陕北高原。陕北话,“杏”念heng带儿话才对——呵之极。

  谷子,五谷之一,古称粟。五谷到底哪五样?争论千百年的公案。常见说法是“稷黍稻麦豆”,也有用“粟”替换“稻”。

  “稷”有两解,可“黍”,陕北叫“糜子”,分软硬两种:硬糜子推米磨面做饭蒸窝窝;软糜子产量低、贵气,推米磨面后多做油糕油馍,氤氲半村子的油香宣告这家人家来客了,要么老人过寿娃们满月亲人正团聚。有歌云,“热腾腾的油糕哎咳哎咳哟,摆上桌哎咳哎咳哟”,听过吧?“稷”还有一解便是谷子,粟。

  “稷”是古字,组成“社稷”成重词,延展成“江山社稷”就是宏大叙事了。

  稷、粟、谷,有历史感的庄稼。沧海桑田应改为“沧海谷子地”。

  锄谷子,下乡插队技术含量最高的活儿。陕北老乡称某人“会受苦”,就说某人“会锄谷”。开春满山撒播的谷种出苗了,碎碎的,密密的,像毡。锄者需掂着锄把,点着锄尖,锄去多余,留下的苗花不楞楞花,像席。

  一件有趣事。乡亲们管地里的庄稼苗叫“儿子”,玉米儿子,高粱儿子,谷儿子,糜儿子;小家畜也唤儿子,猪儿子,鸡儿子,狗儿子——后者时常用来骂人。一天,刘老汉在路边锄地,锄把拄着下巴偷空歇息,见官路开过一辆带拖车的卡车,惊呼满含赞叹:看那卡车也带个价儿子——笔者方知,陕北老乡对所见不熟悉事物用拟人的伦理阶位排序。

  往后,不施肥不浇水,谷子地里不再有其他活儿。谷子成熟后,连秆带叶带穗通体金黄,无论站着还是倒下,被风撩拨唰拉拉响唰拉拉响,颜色与动静像那条河那条犁开晋陕奔腾不息的大河。

  歌中唱道“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说明生长谷子的黄土高原有狼。笔者眼神不济,听到狼嚎看不见狼影。老乡手搭凉棚手指远方说,在这搭在那搭,山崾崄处,塬转角处,老乡说有就有吧。没见过狼,自然没见过狼尾巴,谷穗成熟后穗头子下垂,越饱满越下垂,一副谦虚样貌,是向天大大地大大诸位先人报告收成的意思吧。

  笔者插队那些年,谷子算细粮,先交公粮,就是土地税,再出售购粮,余下才轮到自家人吃。人吃靠天赐收成,赐饭吃饭,赐粥喝粥。

  谷子推糠留米叫小米,起名道理简单:米很小。碾子上推谷子不困难,如果有不偷懒不偷嘴的驴的话。知青多半得不到此类明星驴,喂驴老汉不给。知青给牵来一松二奸的驴戴眼罩戴笼嘴紧吆喝慢抽打,最后仍免不了驴走多少圈人走多少圈的巨晕和巨囧。比起簸糠出米,前边所说还不算难,说了,米细碎,糠粘连,不易簸净。陕北婆姨有绝招,右手中指戴一枚做针线顶针,边簸边用顶针咔咔敲打簸箕帮,屁股不由自主左右扭动,很有韵律哟。知青做此类活儿资浅生涩甘拜下风。

  下乡最难受两件事,一饿二困。胃因没油水而多吃,因多吃而撑大。一顿饭咋吃也不饱,根本不想吃饱,一直吃一直吃,享受呵,仿佛一旦吃饱再没下顿。记得一年夏天上山割麦,怕渴,笔者生生喝了七碗米汤,直喝到齐嗓眼,一低头能淌出来。

  小米养人,养女人。女知青下乡半年,个个面皮如鼓身材似瓜,老南瓜,男知青则不明显。陕北婆姨坐月子指定喝小米粥,不是饭是粥,据说营养全在粥表面凝着的米油里。

  谷米养人,谷秆喂牲口养牲口,前提要铡成寸段。谷秆脆硬,铡时需用全身加手腕的闪劲。老乡说:“糜草软,麦草滑,谷草好入没人铡”,就是这意思。谷秆还有另一作用。陕北殁了人,抬棺入墓穴后,需用谷秆封口,完成阴阳两界的分隔与屏蔽。此时,纽扣眼系红布条的葬礼主持人高喊:嚎——众哭。眼见墓穴封好墓堆隆起,再喊:不许嚎了嚎甚嚎!哭止。末了,主持老汉奉送经典语录:人吃黄土一辈子,黄土吃人就一口。

  这就是谷子,黄澄澄像狼尾巴的谷子,平凡的谷子。把它抬举成政治历史专有名词“小米加步枪”是后来的事。进入新世纪,有学生问笔者“小米加步枪”是何意?笔者语塞。两个单词好懂,加一起意思有点复杂。说的是战争年代,革命队伍吃得差装备差。那会儿也不是只吃小米只扛步枪,应该有个目标在前方,目标已经抵达。否则“小米加步枪”有何意义?

  突发奇想,用甚给黄土高原代言?

  黄土高原有树,笔者插队的南泥湾梢沟里有树,不多,但有。白桦黑桦橡树山楂杜梨水丘,还有柳榆槐等大路树种。三五九旅大生产从延安出发,沿七里铺、十里铺、二十里铺、三十里铺走,翻蟠龙山,开进南泥湾,九十五里路走了六天也有说九天。没路,全靠战士用马刀开路,用得上披荆斩棘一词。开荒砍树就多了,砍倒后放火烧山,草木灰铺底种庄稼,头几年大丰收。后来呢?后来部队走了,开赴新区,解放全国。没人再想这些个事,小事;当年献身革命的队伍和支持革命的乡亲压根不晓得“生态”。知青下乡也不晓得,没钱买煤,把梢沟山上的树砍来当柴烧。对黄土高原植被做最后一道劫掠……

  黄土高原苦焦,用树代言靡费铺张。否。

  陕北有花,山丹丹花、苦菜花、马兰花。哪样花都格局窄仄,小家子气,悄悄赏看可以,代言,有点上不了台面。

  还是小米——谷子代言比较稳妥。

  希望看到这样的雕像立在高原,一双手,把黄澄澄像狼尾巴一样饱满的谷穗高举,高举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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