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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当中古所所长的条件:不学马列 要毛泽东开证明(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20日16:05 来源:南方日报 蒲荔子

  对待亲人、朋友和学生,陈寅恪是这样和蔼可亲、古道热肠,以至于那些有关他“不好接触脾气大”的传闻在对比之下尤为突兀。周扬好不容易借陈序经的面子见上一次,却聊得很不投机;1962年春天,康生来访,他以生病为由拒见,中山大学办公室人员苦口婆心地动员,他不见就是不见。

  类似这样拒见北来要员的事,陈寅恪不止做过这一次。虽然这多少招致对其不利的后果,但他不为所动;1964年元旦,他在诗中写道:“閉戶高眠辭賀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最“骇人听闻”的是这一次。1953年12月1日上午,陈寅恪在自己家里和曾经的学生汪篯有一次长谈。是年,中共中央历史研究委员会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研究所(上古、中古、近代),拟请陈寅恪任二所(中古所)所长,汪篯奉命南下邀请老师就任。汪篯按照老师的要求,记录下了这次谈话。这就是后来那篇著名的《对科学院的答复》。1995年,《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首次披露了这篇记录。

  文中重申他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的观点:“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并据此开出就任的条件:“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而且,“不止我一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这还只是第一条。第二条是要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开证明,“以作挡箭牌”,并且“最高当局也应该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

  当时中大教授冼玉清、陈寅恪助手黄萱在场,都劝他不要这样提,陈说:“我对共产党不必说假话。”

  易中天说,这实际上是要全国学术界都不宗奉马列主义,不学习政治;以草间布衣一介书生,而公然要求“最高当局”也听他的话从他之说,此等“狂妄”,可谓空前绝后胆大包天。

  “他要至死不变,就让他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吧”

  他并不是一个乖僻之人,用今天的话来说,他只是坚持原则。这个原则,就是那句十字箴言:“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它无关政治立场,因为他所交往者中,既有傅斯年、胡适这些国民党,也有杜国庠、冯乃超这些共产党;也无关学术对错,他说过,“学说有错误是可以商量的,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

  他看重的是道德、人品、气节。他愿意交往或敬重者,都是人品极好、极有气节的人,都不失其读书人的本色,有的甚至还有些怪脾气。诸如俞大维、吴宓、傅斯年、蒋天枢、陈序经、刘节、黄萱、冼玉清、姜立夫等,或光明磊落,或嫉恶如仇,或刚直不阿,或诚朴笃实,或遗世独立,他们同气相求,才能相聚。而那些他曾经交往、后来却决绝的人,则多有“变节”之举。

  那些“骇人听闻”和“如沐春风”的两极影像,从两个方面将陈寅恪变成学界不可企及的神、人间完美人格的化身。这其中有多少能得陈寅恪一句“知我”的评价,有多少又是借他人之酒浇自己的块垒,缠绕不清。

  如果可以让陈寅恪自由选择,也许他不只想做一个寻章摘句的学人。在1919年便与陈寅恪于哈佛相识的吴宓心目中,陈寅恪除了学富五车,还是一个“深悉中西政治社会之内幕”的卧龙式人物。他不可能忘记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的家国遗恨,也很难摆脱“修齐治平”的政治情结。葛兆光说,陈寅恪似乎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经纶,只是无人领会,仿佛他一辈子并没有把世人敬仰的文字著述当成他的终极理想,而只是当了一种无可奈何的余事。从他今存第一首诗即青年时代所作《庚戌柏林重九作》“興亡今古鬱孤懷,一放悲歌仰天吼”的句子里,从他晚年盲目后所作《答王啸苏君》之三“死生家國休回首,淚與湘江一樣流”的句子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他心中时时萦绕的另一种情结。他总觉得他对于政局有着他人不及的睿智见解。《陈寅恪诗集》中,两用“讀史早知今日事”,三用“食蛤哪知天下事”,都隐隐地流露出卧龙式的自负———“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即便不如此,至少他不会选择“身与心仇”。因为家国之变,身世之痛,性格之因,闭门著书成为他对人生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1945年他却因视网膜脱落而失明,1962年又在浴室滑倒骨折。这一年是虎年,也是陈的“本命年”。

  他能选择的空间已经很小,但他还是把自己逼进更窄的角落———绝不“侮食自矜,曲學阿世”。境遇时好时坏,即使在1966年他的特别护理被撤除,助手被赶走,工资停发,存款冻结,财物尽失,大字报把他居住的东南区一号楼完全覆盖,有如一口巨大的白色棺材;即使“革命者”知其目不明而耳聪,便“聪明”地将高音喇叭对准其屋,在他耳边轰鸣,他1967年4月2日让夫人唐篔所代写之“声明”还是坚持说:“我平生没有办过不利于人民的事情。”“革命者”批判说:“他要至死不变,就让他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去吧。”

  老年陈寅恪的照片,像是在倔强地咬紧牙关。这个多病与衰弱的老头,不求全,不求变,也不求死,直到身体衰竭而后已。真不明白他哪里来的力量,就像很难想象一个人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在20多岁时,就能自信遍访名师,遍求学问,而弃学位如敝屣。

  “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

  1961年,陈寅恪多年知交吴宓特地自重庆来到广州。看着这位鬓发苍苍的老友,陈寅恪在《赠吴雨僧》诗中预言了两人将从此永隔:“問疾寧辭蜀道難,相逢握手淚汍瀾。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别看。”

  1964年5月,陈寅恪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蒋天枢南下谒见老师,陈向他托以“后事”,写下《赠蒋秉南序》一文。在这篇带有“遗嘱”性质的短文里,他悲叹自己“奄奄垂死,將就木矣”,但“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只是他少时自期的理想,历史对他的冀望,原不只是如此,而是“追蹤前賢……守先哲之遺范,托末契于後生”。如今,这一理想已“有如方丈蓬萊,渺不可即,徒寄之夢寐,存乎遐想而已”。他只能悲叹。

  写那篇文章的时候,他那部耗费十年心力的巨著《柳如是别传》(《钱柳因缘诗笺证》)就要完成。稿竟之时,陈寅恪除了“刺刺不休,沾沾自喜”,也哀伤地想到项莲生“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话。5年之后,他的“有涯之生”走到了尽头。1969年春节过完,他被赶出东南区一号楼,在中山大学西南区50号一处非常潮湿的平房中(陈寅恪女儿陈流求告诉记者:“父母极怕潮湿”),迎来生命的终结。

  1973年6月的一天,吴宓身负罪名,谪居在重庆市郊的一间斗室里,垂死病中,他忽然梦到了已12年不见的陈寅恪。在梦中,陈向他诵释自己的新诗句“隆春乍见三支雁”,吴宓百思不解其义,从梦中惊起。此前一年多,他曾冒死写信给中山大学的革命委员会,探问“在国内及国际久负盛名之学者陈寅恪教授”的近况,结果泥牛入海。他不知道,他许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的老友,已经在1969年10月7日凌晨5时去世。

  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不断流泪。他没有遗嘱。45天之后,唐篔随之而去。

  可能没人想起,71年前的几乎同一天(1898年10月6日),慈禧惩处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的上谕发出:“……陈宝箴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着一并革职。”

  陈寅恪去世时,距他1958年出版《元白诗笺证稿》11年。他在书中写着:

  “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於消滅而後已。其不肖者巧者,則多享受歡樂,往往富貴榮顯,身泰名遂。”

  (本报道参考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刘克敌《陈寅恪与中国文化》,余英时《陈寅恪的学术精神和晚年心境》,葛兆光《最是文人不自由》。感谢陈寅恪长女陈流求先生、杭州师范大学刘克敌教授的学术支持。应陈流求先生要求,文中所引陈寅恪诗文以繁体字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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