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文史 >> 文史钩沉 >> 正文

广平回忆:鲁迅看似长期吸毒的瘾君子(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8日10:44 来源:东方早报 许广平

  他干脆、守时刻,走到讲台上就打开包裹,那黑地红色(注:据勘误表改“红地黑色”为“黑地红色”)线条的布包,为他所喜爱的代表钢铁与热血的两种色彩的包裹,无异把他坚定如铁、热情如血的整个人生展示给大众,他一点也不浮夸,他的包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些儿虚假,不太多也不太少地称出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地讲出来了。脸上的两只亮睛睛的仁慈而坚定的眼珠子,就好像洞察一切地扫射出来。他又何必点名呢(以前学校上课一开始是点名报到的)?横竖一个也不会少,连生病的除非起不来了才告假。像真理一样普遍,他到过的学校都是这般情景。

  他是严峻的,严峻到使人肃然起敬。但瞬即融化了,如同冰见了太阳一样,是他讲到可笑的时候大家都笑了。有时他并不发笑,这样很快就又讲下去了。到真个令人压抑不住了,从心底内引起共鸣的时候,他也会破颜一笑,那是青年们的欢笑使他忘却了人世的许多哀愁。

  那爽朗松脆的笑声,常常是发自肺腑中,无拘束地披诚相见的时候,更加是在遇到知己的时候。痛快地,对自己的命运、世界的前途都感到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完全了解了自己也相信了对面的人的时候。不多遇而也确乎遇见像他和瞿秋白同志的见面,就有这样的炽烈而明快,灵魂的深处有着不可制服的力量的样子的,释然于怀的欢笑爆发出来。多难得的遇合、相逢呀!在那个时候。

  在讲课中,比较为众所知的是讲《中国小说史略》。听过的人比较多,也许讲的内容大略相同,而未必全然一致。但总之,听者都满意了。我是有幸听过两次的。一次是做学生时候在课堂上的;另一次是旁听:他用日语讲给增田涉先生听的,我算是为学习日语之助的旁听生。

  当我自己在课堂上听着讲《中国小说史略》时,也许我们听讲时程度低,和别的学校有些两样。鲁迅对我们讲《中国小说史略》的时候在早期,那时的书还刚刚在北大第一院的新潮社出版,是1923年的12月,我们就人手一本的拿这分装成上、下册的《中国小说史略》做课本了。前三篇课本还没有印出,是用中国的油光纸临时印的,现在手边没有了。但那上、下册的两本课本,还在身旁,就从这引起我的一二回忆,以告没有听讲过的读者,但也只是一鳞一爪,未必完整的。如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他把“大旨不离乎言神仙”(见《今所见汉人小说》)的东方朔与班固,又明确地指出:前者属于写神仙而后者则写历史,但统属于文人所写的一派。《神异经》亦文人作品。而道士的作品,则带有恐吓性。有时一面讲一面又从科学的见地力斥古人的无稽。讲到《南荒经》的蚘虫,至今传说仍存小儿胃中,鲁迅就以医学头脑,指出此说属谬,随时实事求是地分析问题。在《西南荒经》上说出讹兽,食其肉,则其人言不诚。鲁迅又从问路说起,说有人走到三岔路口,去问上海人(旧时代),则三个方向的人所说的都不同。那时问路之难,是人所共知的。鲁迅就幽默地说:“大约他们亦是食过讹兽罢!”众大笑。《中荒经》载西王母每岁登翼上会东王公。鲁迅说:西王母是地名,后人因母字而附会为女人,(注:《回忆录》中此处“女人”为“人名”)因西有王母,更假设为东有王公,而谬说起来了,犹之牵牛织女星的假设为人,乌鹊填桥成天河,即与此说相仿,为六朝文人所作,游戏而无恶意。他随即在黑板上绘出中央一柱状为“翼”,东王公、西王母相遇于中央的状况,更形象地使人们破除了流传西王母故事的疑团。谈到《十州纪》,亦题东方朔撰,但中有恐吓,故鲁迅疑为道士所作。其中宫室有金芝玉草,服食有龙肝凤肺,居住有仙宫,都是道士特意写的与常人不同。又如武帝时,西胡月支献香四两,烧于城内,能起死回生,于是信知其神,“乃更秘录余香,后一旦又失之”(见《今所见汉人小说》),已经是故神其说,从空想的香的不是凡品,又入到事实上以坚人信,如果厚待月支使者,则“帝崩之时,何缘不得灵香”(见同上),是道士怕人不相信,故为此语,这都是他随讲解而分析的。后来他又引申到“恐吓”二字,他说分析利害,辩明是非,则是煽动性的文章,是革命者的说话,是入于恐吓之类的善者一面的。关于“金屋藏娇”,原出于《汉武帝故事》,他四岁时,人问欲得妇否?答以欲得,指左右百余人,皆云不用,末指阿娇好不?乃笑对曰:“好,若得阿娇,当作金屋贮之也。”后人移用于纳妓,说是“金屋藏娇”,实乃大误的。

  鲁迅讲书,不是逐段逐句的,只是在某处有疑难的地方,才加以解释。如说到《汉武帝内传》时,他首先讲出:故事,是文人所作;内传,则为道士所作。道士是反对佛教的,而《汉武帝内传》于王母降临的描写则多用佛语,字句繁丽,而语则似懂非懂,以谜惑人,属于神秘派之类。其中之句如“容眸流盼”的容是指颜面,颜面如何能流盼呢,不是不通就是多余之字了。大约作古文之法有二秘诀:一为“省”去“之乎者也”等字,二为“换”成难解之字,也就是以似懂非懂的字句以迷惑人,又多用赘语如“真美人也”、“真灵人也”,灵与美究有何分别?用了许多不可测之字和语,如骂人曰牛曰马,人易了解其骂我为牛为马,因明白易懂得。如果换了“猹”,“喳”来骂人,则比较难于认识,至多体会为犬旁,则大抵属于以兽类骂我,但口旁的喳字,则究竟指的什么东西呢?恐怕连字典上也没有这个字,无从索解,使被骂的人,也觉得因不懂而心中不安。古文难测,其弊多在此,神秘派之秘也在此。

  又,古时席地而坐,西王母如何坐,武帝如何跪,拜又是什么样的,现在恐怕很多人不大了解了,鲁迅深通字体变迁的历史,他用很简单的方法就写出来,让人一目了然了。坐=,跪=,拜=,这就是古代人日常坐起方式。

  杂载人间琐事的《西京杂记》,有与历史有关而正史没有记载的,如吕后之杀赵王事(如卷一);有似考据语,令阅者恍以为真,实作者故作神妙的(如卷三);又齐人弹琴而能作单鹄寡凫之弄;武帝以象牙为簟,都在有无不可知之列,是足以令人疑信参半,是作古小说的人写下“空中楼阁”的妙手秘诀。

  照这样讲解字句,当时文章流派,内容的荒诞与否,可信程度如何?都在书本之外逐一指出,使人不会因读书而迷信古人,是很重要的。

  “巫风”到汉末而大畅。鲁迅在讲到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时说:拜鬼属于迷信,人们划出阴阳二界,以为阳界属人则阴界属鬼。写人以“传”,写鬼是“志”。既信有鬼则烧纸物等,成为纯消耗性的,于国民经济有关的,影响实是不浅。(本文有删节)

  中央文史馆、上海文史馆《世纪》协办

上一页 1 2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