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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念群:最反感将“文人”与“学者”对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8日10:01 来源:羊城晚报 何晶 周惟娜 高亚飞

  杨度(1874—1931),中国近代知名学者,传奇的政治活动家、宣传家。他曾先后参与或赞助了清末公车上书、变法维新、洪宪帝制、张勋拥满清末帝溥仪复辟等活动。又曾为杜月笙门下“清客”,与进步人士交往。1929年秋,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

杨念群杨念群

  1964年生于北京,历史学者,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博导。主要著作有《儒学地域化的近代形态:三大知识群体互动之比较研究》、《再造“病人”:中西医冲突下的空间政治(1832-1985)》、《何处是“江南”:清朝正统观的确立与士林精神世界的变异》、《中层理论:东西方会通下的中国史研究》等。

  最近,历史学者杨念群出版了他的专栏随笔集《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书名虽如此,作者之意却并不在讨论历朝历代之得失,而是由历史延宕开去,杂议藏匿于史书中的历史暗面,以及耳闻目睹之当下种种怪现状。

  日前,杨念群教授接受了羊城晚报记者的专访。他亦如在书中那样,“览史”,“阅世”,“观人”,语言机智透彻,而忧思深重。

  1、以随笔展现历史的平易近人

  “做一个清朝官员到底有多累”

  羊城晚报:这本随笔集的名字很抢眼,《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定名于此有什么特别考虑吗?

  杨念群:这是书中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主要考虑到,我们谈的是古代的事情,讨论哪个朝代最郁闷,至少这个书名看起来是讨论清代以前的事情。

  另外就是有次朋友聚会,酒足饭饱后突然有点像行酒令,大家轮流评价哪个朝代最好。有人说唐代最好,出大诗人,皇皇盛世;有人说先秦最好,认为中国文明是从先秦时发源的,出伟大的思想家;也有人认为魏晋南北朝最好,一个放浪形骸的时代,士人的精神得到充分的发挥,非常自由。轮到我,我觉得晚明相对来说是最好的时代。

  大家觉得奇怪,因为明末商业非常发达,同时又非常糜烂,皇帝不问政事。但是明末也是思想相对自由解放的时候,出了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之一王阳明。晚明是非常自由的时代,自由结社、自由讲会,自由发表见解,是个让人兴奋的时代。

  所以在我看来,没有一个完整的让人完全为之倾慕的时代,每个时代各有它的弱点,也各有它的长处,主要取决于我们选择什么样的标准。 

  羊城晚报:这些都是您的专栏随笔结集,那么您写这些文章的初衷是什么?

  杨念群:我自己是历史学出身,往往想从历史中读到东西,而有些历史里的现象和内容,不是通过学术著作就能完全反映出来。其实历史是非常复杂的一个整体,它里面有人情世故、细枝末节、日常生活,有很多感受性的东西是很难用学术的形式加以表现的。所以当时我就有个想法,能不能通过稍微平易近人,或者更贴近生活的方式来表达这些内容,而且这些内容最好能跟规范性的学术论文有所区别。

  羊城晚报:能不能说,这些随笔体现的是历史中不同的层次?

  杨念群:是。比如我写过一篇《做一个清朝官员到底有多累》。咱们现在一出门就打车坐地铁,到达目的地非常方便,但这些官员每天非常辛苦,他们早上可能三点多起床,四点赶到宫里,五点上朝。官员住的地方距离上朝的地方很远,可能要坐马车经过一两个小时,慢慢走,而且冬天清晨非常寒冷,所以是非常辛苦的。一些官员在日记里写,上朝的过程往往是最佳读书时间,我感兴趣的是在车里两个小时他们都看些什么。

  这些日常生活的细节和过程不太适合用学术的方式来表现,可能用随笔的方式更容易。在写随笔的时候,我特别注意让自己的思路摆脱学术的限制,把它放到一个非常平实的日常生活画面里,缓缓展现历史的丰富性。 

  2、鼓励更多历史学家写通俗文章

  最好的学者一定是最好的文人

  羊城晚报:这涉及到如何看待历史的问题,怎样把历史激活、让历史里的内容和现实进行对话、通过反思历史来看待现实或者得到经验等问题。

  杨念群:这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以前我们有影射史学,好像史学就是专门为政治服务,但我想这样的史学恐怕大家都不爱看。历史的丰富度完全狭隘化了,就是为某种单纯的政治目标服务,这样的历史我们在“文革”中或“文革”后期看得非常多。但现在也出现另一种现象,把历史放在非常专门化的视野去研究,这恐怕也是闭门造车,我不喜欢。

  历史跟现实的对接或对话,在学术文章里很难表达出来。学术文章都有规范,之前的研究已经做了什么,我自己要做什么,后边再怎么收尾,列一大堆参考书。当然,在知识的本身脉络里,做这样的学问意义是非常大。但这类学问受众很少,如何把它变成面对大众的学问,是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想好,其中一个解决办法或许是,鼓励更多的历史学家来写通俗的文章,比如用随笔的形式来展现历史的多样内涵。通俗作品是大家最喜欢的,同时也是最具启发性的。写好通俗的文章实际上不容易,如果我们只是一味展示历史的趣味性,沉迷历史的细节,往往难以洞察到历史背后较深层的意义。

  羊城晚报:潜心做学问、写论文的学者会不会对写随笔不屑一顾?如何看待这两者的关系?

  杨念群:我一直有个看法,最好的学者一定是最好的文人。现在的学者写作风格太单一,只会写八股式的学术论文,让他写个稍微轻松点的东西,就不会了,而且还酸酸地说不屑于写。实际上,你看近代以来几乎所有的大学者都是出色的文人,像胡适、鲁迅、陈寅恪、钱锺书,包括社会学家费孝通,都能写出非常漂亮的文字,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文字多漂亮啊。所以不要把“文人”和“学者”对立起来,好像大学者写随笔就是罪过,文笔好是罪过,写的论文越枯燥越学术规范才是最好的东西,我特别反感这种心态。

  写随笔也是我自己对写作心态的调整,从文字里你可能会发现另外一个自我,有时候,自己要和自己搞决裂。我有本论文集叫《昨日之我与今日之我》,意思是要向梁任公学习,任公做永远之中国少年,咱们也可以学学他老人家,这样学术界才能真正有点多样的色彩,而不是单一的八股文章的天下。

  3、学术要坚守基本的小众立场

  读随笔的人却是越多越好

  羊城晚报:随笔写作跟学术写作给您带来的愉悦和满足感有什么不同?

  杨念群:这种愉悦表现在自己的心理状态不一样。学术是很严谨的事业,它面对的不是大众,是在学术同仁中获得认同感,如果范围扩大了就不是学术。钱锺书就说过,大意是所谓学术就是一小撮二三野老在荒江野屋之中搞出的东西,如果大众都看得懂,就变成俗学。我觉得学术应该坚守基本的小众立场,这也是一种职业操守。但随笔正好相反,你必须让大众尽可能地明白,让大众爱读,从大众的认可中获得快感和愉悦。

  羊城晚报:您提到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的写法与你的写法有区别,具体是什么?

  杨念群:我很尊敬黄仁宇,《万历十五年》卖了好几百万册,他用非常独特的笔法描述明代的历史,文章结构设计得非常巧妙,用了小说设置情节的手法。

  我为什么批评他,是因为不同意他的历史观。他认为明代主要靠道德来运作社会,最后失败了,中国应该完全走西方数目字化管理的道路。在当年中国比较落后的时候,这是很现代化的观点,非常吸引人。但现在看来是不对的,不是经济搞好了就什么都解决了。在现代化论者的眼里,传统和道德都成了垃圾,这完全是西方中心论的观念,我认为这是他的问题。我和他的历史观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打心里敬佩他,他具备文史通才的能力。

  羊城晚报:如今国内市场上有大量通俗历史读物大受欢迎,但也有很多质量很差。

  杨念群:我认为关键问题还是缺乏好的这类型的作者。现在最好的历史写作者都在国外,像写《晚清七十年》和《胡适杂忆》的唐德刚,还有史景迁、黄仁宇等人,他们都是在美国受的训练。在国内你很难找到像他们那样把文字和史识结合得如此好的人。    

  4、反躬自省黑色幽默也是“正能量”

  “小清新”代表消费主义心态

  羊城晚报:您曾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小清新”太多、“正能量”太多,自己这本书专门负责提供“负能量”。这个观点具体怎么解释?

  杨念群:所谓“正能量”这个提法应该做点澄清:我并不是反对“正能量”,但“正能量”现在被滥用,对它的理解非常狭隘。好像只有类似“小清新”这种非常活泼的、阳光的、温暖的、温馨的情感表达,才是正能量。实际上对“正能量”的理解应该是多元的,比如对社会负面行为的洞察和严厉批判,表达形式也可以包括黑色幽默,甚至措辞尖利的反省文字,我都把它们视为“正能量”。

  我说这本书专门提供“负能量”,这当然是句玩笑话,书里面表达的内容其实也是正能量,是对社会不公或社会黑暗面的揭示和反省。但现在好像大家都在回避谈论一些比较负面的现象,宁可沉醉在一种“小清新”的氛围里,这其实是很大的问题。

  羊城晚报:但也还是挺多人喜欢鲁迅的。

  杨念群:我说现在的随笔都没有延续像鲁迅、王小波这样真正犀利的杂文传统。犀利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较正规的论战体,也有诙谐而略带黑色幽默的嘲讽,王小波的文章就是典型的黑色幽默;而鲁迅则直面黑暗的现实,采取毫不妥协的批判姿态。但你看现在鲁迅尤其不被喜欢,觉得他尖刻,觉得他不宽容,觉得这人心眼儿狭小。

  我的悲观其实就来自这里。老说中国没大师,鲁迅是真正的大师,中国的脊梁,真正具有反思批判能力的人,但现在越来越不受待见,大家都去找轻阅读,稍微沉重点的东西就不愿意看,更不要说去琢磨、反思我们目前周围的境况。现在的中国普遍处于非常颓靡的消费主义心态之中,“小清新”可以说是半颓废的消费主义心态的典型代表,只是常常会表现出给人消除疲劳的“正面形象”。

  羊城晚报:您的讲座来了不少大学生,历史系的同学甚至提出困惑,中学时期接受的历史教育完全是白学的,应该全部忘掉。您认为现在中学历史教育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杨念群:中学历史教科书往往一以贯之,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基本解释框架都是一样的,这可能是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很多现有的新成果没办法融入到教科书里,我也非常担忧。随便举个例子,比如奴隶社会到底是否存在就是个疑问,中国出现过奴隶,但无法证明存在社会形态意义上的奴隶社会。封建社会也很早就消失了,或者说“封建”很快就变形了,不可能一以贯之沿续几千年。但你看教科书里还在延用已经被清算过的历史观。唯一改变的一个可能性就是你多看不同的历史著作,现在有很多值得看。

  谈曾祖父杨度:难以企及的身份多样性

  羊城晚报:您是杨度先生的曾孙,请您谈谈对他的评价和态度?

  杨念群:我特别怕提祖先。现在很多人傍着祖先就像傍大款似的,有人拼爹,也有人拼祖先,有个“名祖宗”可以为自己带来不少利益。我自己不太愿意提这个事,但既然问到,那最好先不要把杨度先生看成我的曾祖父,而是把他看成那个时代的优秀人物。

  当然,杨度先生无疑是那个时代非常优秀的人,他对历史跟现实把握的敏感度,比如他谈君主立宪,对当今的改革就很有启发。

  他们那个时代的人,不仅是先祖,还有很多其他人,有着我们现在难以企及的身份多样性。他们既可以做官搞政治,又可以做学者,还可以当作家,也可以玩一票记者,还可以去做很多他自己喜欢做的事。而我们现在生活角色都固定化,人变得很干瘪,找工作都很难,在一个地方给老板打工,还受气。那时他们有多种选择,包括梁任公也是这样,一会儿去从政,当财政部长;一会儿又去写文章,平均每天四千字,一直写到死,产量非常高;有时去当学者,有时去搞维新变法运动;有时候又玩吹拉弹唱……兴趣真是多得很。我们现在的生活表面上选择很多,热热闹闹,但其实选择在慢慢减少,我们已经很难看到那么有魅力的,集多元角色于一身的人物。

  为什么我们现在谈到民国范儿,那一代人不仅仅是因为发表了某个政治见解,或扮演了某个固定的角色吸引我,重要的是他们同时在多种领域里所创造的成就让我们望尘莫及。时代造就英雄,那个时代造就了他,而我们要努力达到那样的程度是不可能的,但心向往之。这是我对先祖这代人的总体感觉。

  何晶、周惟娜、 高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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