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政委打井（报告文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3日09:36 来源：人民日报 李 迪

　　一

　　俗话说，一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就算这些都备齐，如果没水，那可太难了。

　　眼下，就有人为没水而犯难。谁呀？济南军区某部政委李华定。

　　李华定四十有三，络腮胡刮得铁青，浓眉大眼，方头宽脸，行走风快，说话山响，怎么看都像个武将，他却是报道员出身的“文官儿”。说起“报道生涯”，最初的教训刻骨铭心。当年，他还是个新兵蛋子，因为在连队黑板报上露了一小手儿，被选送到军区《前卫报》参加报道员培训。报社要求带“作业”，李华定从没写过。正抓瞎呢，在四川当兵的哥们儿寄来一张《战旗报》，他打开一看眼就亮了，哇噻，上面登了N篇报道，都是成都部队的事儿。时间地点人物一改，不就是自己的了吗？隔着十万八千里谁知道？他连夜炮制，第二天一早就交了十篇！当天上午，学员参观报社，一进大楼他就傻了！墙上贴满全军各部队的报纸，改头换面的那张就在其中。真丢人啊！带队的老政委语重心长，小李子，写报道要下苦功。就像打井，差一米也打不出水！

　　这话，种子一样种在了他心里。

　　摸爬滚打二十三年，李华定也当了政委。他走马上任，一进军营就皱起眉头。

　　军营地处深山没有水，战士们吃的用的靠运水车送。一车水来之不易，烧水煮饭还凑合，洗澡就成了高消费。训练回来一身臭汗，三天不洗屋里就进不去人。有时候车不赶趟儿，战士等不及就喝雨水。长此下去，健康成问题。

　　不行，李华定说，一定要打口井！

　　部队长说，我都快打成井了！你来的时候没见地上大窟窿小眼子？为打井上级批了几次经费，可就是没找到地下水。

　　李华定说，山多高水多深，我不信这地下没水！

　　部队长一拍巴掌，我也没死心啊！这回经费又批下来了，要求咱们下大功夫，早日打出井来。明天我去观摩演习，打井就拜托你了，我回来再助阵！

　　二

　　要打井先找水。李华定拨通当地水务局电话，对方一听地名儿就关了闸，那儿没水！再打过去，人家烦了，不信，你自己找！

　　自己找就自己找！

　　发狠归发狠，水在地下躲猫猫，咋找？先从书上找！翻资料，上电脑，岩层褶皱啦，断层破碎啦，几天下来恶补个底儿掉。李华定心里明镜似的，书上找水如纸上谈兵，电脑里哗啦啦流的那是动画片儿。真想找，还得拜专家，上山！

　　凡事怕用心。李华定踏破军鞋，找到一位研究地下水的杨教授，约好周日去拜访。行前，他打算去勤务队挑个战士，日后上山也能当个助手。路过修理连，看见一个小战士正蹲在破吉普前鼓捣。就问，干啥呢？小战士一看是政委，脸红成苹果，我……我琢磨，车前头要安上个平铲，能开起来扫雪！李华定乐了，人家过周日，你搞小发明。行啊！叫什么？小战士答，李金鹏！李华定又乐了，一家子啊！你先停停，跟我去拜访水专家。金鹏一听政委要找水，乐得直蹦。走在路上，他说，扫雪车不定成不成，您先保密行不？李华定说，行！

　　杨教授拿出几大本笔记欢迎到访者。李华定一看，这功夫下的！不但有水源分析，还有绘图，两相对照，身临其境。杨教授边翻笔记边讲解，你们看，岩层如斜坡，坡下是水窝——是说含水层与隔水层之间的单层斜岩下有水源。再看这个，山扭头，有暗流——是说山因转向而阻滞了地下水，打井必得……

　　教授讲得有味，华定听得入神，金鹏说我们可以按图索水啦！

　　教授笑了，找水不易，打井更难。你们要有准备。我年纪大啦，不能跟你们去了。我给你们介绍个大能人！

　　三

　　大能人姓李，认识的人都叫他水井李！六十多了，还精神得像棵树。

　　他说，找我算找对了！水务局要做大买卖，沟沟坎坎懒得跑。再说，公家打井每米两三千，咱八九百就够。

　　李华定笑成个弥勒。

　　就这样，大李、老李和小李，为了打井进山里。

　　走在路上，水井李说，打过仗的炮一响知道往哪儿躲，打井也同样。怪哈哈的山爬多了，就知道哪儿有水。你看东边，两山接头水长流；再看西边，凸山对凹山，打井水冲天！

　　李华定东瞧西看，美上心头又皱起眉头，老哥，当家要知柴米贵啊。这些山离营房太远，接起水管来，豆腐还不盘成肉价钱？

　　谁说不是，水井李笑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水井李到底是老把式，连翻几个山包，在营房附近相中一处井位。他从包里掏出个瓷碗，扣在地上。

　　金鹏问，这干啥？

　　水井李眨眨眼，政委猜？

　　李华定抓抓腮，莫非地下水会冒潮气？

　　水井李说，要不你当政委呢！早晚天气凉，潮气结水珠儿。明早看看碗里有没有水珠儿？

　　当晚，金鹏翻来覆去没合眼。天刚见亮，他爬起来就往山上跑。老远的看见有人影，紧跟着，雾里飞出李华定的笑声——

　　碗里有水珠儿！

　　水井李带着打井队赶来，二话不说，打！

　　可是，才打了十多米，他就叫起来，底下全是碎石子，边打边哗啦，整不成！

　　没辙，重打鼓另开张。苦寻苦觅，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处。再打！眼看打进四五十米，还没高兴够，嘣！钻头断了。碰上花岗岩啦！

　　水井李说，这活儿没法干！

　　四

　　水井李撤了。山上静如死。

　　李华定坐在地上，风吹乱头发。报废的工地一片狼藉。

　　金鹏也坐在地上，跟政委肩靠肩。

　　一座山。两个人。沉默的山。沉默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李华定忽然问，小李，你记得父母生日吗？

　　金鹏想不到政委在这样的时候问这样的话。他低下头小声说，明天就是父亲的生日，母亲是下个月。说完，忍不住叹了口气。

　　李华定笑了，想他们？

　　金鹏点点头。

　　李华定又问，那你打算怎么为父亲过生日？

　　金鹏愣了，啊？……我在山沟，在部队……

　　李华定遥望远山，小李啊，几天来找水打井，我也想念起家乡的井水和亲人。我想，为什么我们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山沟里过着缺水的日子而毫无怨言？因为我们心里有一口井，喷涌着报效祖国的赤诚！我们在为国尽忠的同时，不能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和送子报国之心。如果把两者结合起来，就更能激发我们坚守驻地准备打仗的斗志，让心中的井常年有水永远不干！为此，我琢磨出五个点子准备布置下去，说出来你听听——做一次预告，每月用大红纸预告官兵父母的生日；写一封感恩信，感恩的同时汇报自己各方面情况让老人放心；设计一张贺卡，向亲人祝福；送一本相册，照几张近照让全家看看；打一个亲情电话，在生日当天打个电话给父母，说说儿女的思念，听听老人的笑声……

　　话音没落，金鹏就叫起来，太好啦！太好啦！

　　李华定说，那就从你开始！明天你打电话给父亲祝祝寿，再说说你的小发明！

　　一股暖流涌上金鹏的心头，他忽地站起来，政委，我们自己去找水！

　　干粮还有吗？

　　有！

　　出发！

　　山风好大。山坡好陡。大李小李手拉手……

　　五

　　李华定没想到，当他把找到的井位概况送给杨教授鉴定时，教授不但拍手叫好，还要亲自去实地看看。

　　李华定写，金鹏画，井位概况图文并茂。教授连声说，不易，不易！不但我去看看，还要拽上一个家伙！

　　李华定笑问，水井李？

　　没错。教授说，打退堂鼓可不行。这是为谁呀！

　　一行人搀扶着杨教授来到实地。水井李一看就叫起来，政委，我服你啦！这叫撮箕口赛水篓！

　　杨教授见地上挖了个坑，笑起来，还火力侦察啦？

　　金鹏抢着说，可不！政委在坑里点柴，说烟要是直线上升地下就没水。结果柴一着，烟在坑里转着圈儿不散！说着，他也美得转个圈儿。

　　大家都笑起来。杨教授说，三面环山，泉在中间。地上这些三棱草也是有水的标志。政委，你成行家啦！

　　李华定摇摇头，是不是行家，还要看水井李的！

　　水井李大眼一瞪，干！

　　李华定问，你估摸打多少米能见水？

　　水井李说，超不过一百五！

　　李华定一拍板，我就跟你签一百五！

　　然而，打到一百米还没见水。看看打出来的都是石灰质，水井李毛了，按理石灰质里打不出水。李华定说，我们定的一百五，这才一百，不出水很正常嘛！水井李嘀咕，要不，你先给弟兄们点儿钱？李华定说，合同既然签了，一分不会少。可你还没打到一百五呀？水井李想想也是，就对手下人说，发什么呆？铆劲儿打！

　　打到一百五十米了，还是没水！

　　水井李一屁股坐地上，两眼瞪着李华定。

　　李华定也一屁股坐下，两眼瞪着干井。

　　水井李问，咋办？

　　李华定憋了半天说，老中青都说有水，咋就打不出？

　　水井李说，这不新鲜。电影里还演呢，八路在山里埋伏一宿，小鬼子没来！

　　李华定说，那就打炮楼掏老窝！

　　水井李笑了，你咋想？

　　李华定说，咱再往下打二十米！如果还没水，这二十米我付一半钱，另一半算你老哥帮我。行不？

　　水井李一拍屁股，别说十米二十米了，真不出水，我拿着钱也扎手。打！

　　李华定腾地站起来，出了水我好好请老哥！

　　可是，又往下打了二十米，还是没水。

　　水井李绝望了。

　　金鹏急出泪。

　　李华定蹲在地上，闷着头，一块块翻看着刚打上来的石头。

　　突然，他叫起来，你们看！

　　大家都凑上来，只见他拿的石头上有一点儿绿。

　　水井李眼毒，这是青苔！

　　李华定说，没水哪儿来的青苔？为战士打井是天大的事，他们喝雨水啊！打来打去打个窟窿摆在这儿，说什么我也不甘心！杨教授判断这儿有水，你也说是撮箕口，我们扣碗点柴都灵，现在又见了青苔，为什么咱不豁出去赌一把？我的老政委说过，差一米也打不出水！老哥，现在已经一百七了，是汉子，咱再赌它三十米行不行？打到两百见分晓！不管出不出水，我李华定砸锅卖铁也不少你一分钱！

　　还有我！金鹏说，我跟政委一家子，姓李的说话算话！

　　水井李一拍胸口，我姓什么？——打！

　　李华定和金鹏也异口同声，打！

　　吼声震撼山谷，风把吼声传扬，打！打！打！

　　五米，十米，十五米……

　　当钻头打到一百九十米的时候，轰隆一声，像天上炸了个雷，井里突然喷出一根大水柱，哗哗哗！直冲上天。

　　老天啊，出水啦！水井李大叫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哇地哭了起来。

　　不相信大男人会哭的李华定也鼻子一酸，老哥，我谢谢你！

　　水井李说，政委，别谢我，谢这口井！快拿酒来，咱哥仨在井口好好喝一杯！

　　有水了！军营欢腾了。匆匆归来的部队长大嘴咧成瓢，还说回来助阵呢，得啦，我先洗个澡痛快痛快吧！李华定拉拉金鹏的袖口，继续你的发明吧，我保密！

　　金鹏一挤眼儿，放心吧政委，我这口井要打不出水来绝不收兵！

　　金鹏没有辜负政委和家乡父老的期望。后来，不但扫雪车成功了，他还以“便携式野战擦炮装置”等三项发明，荣获“全军士官人才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