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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祖芬:天天向上是王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12日14:03 来源:中国文化报 陈祖芬

  那一刻,王蒙署名王盆角

  风给冻得紧缩起身子,嗖嗖地在水面上急行军,这是乌鲁木齐红雁池水库,岸边是高高的悬崖,偏有一人脱下厚厚的一堆衣衫,只穿一条短裤,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是,是王蒙!

  那时,一九七三年,一屋子的人在批林批孔,上午批,下午批,只中午有个休息。下午开会前就见王蒙嘴唇发紫地回来了,怎么紫着脸?谁会想到就中午这点时间,王蒙像风一样速速赶到水库,游泳,冻得。我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拍得王蒙高空跳水的瞬间。这个惊险焉是高台跳水能比的。四十年后,二〇一三年,“青春万岁王蒙文学创作六十周年展览”在国家博物馆举行,有人指着这张照片问王蒙,你这么高跳下去,万一水里有礁石呢?王蒙说他先看见有人在那里游泳才跳的。

  退回十年,二〇〇三年,也是秋天的一个傍晚,朋友们,王蒙、袁行霈、严家炎、孙玉石、谢冕等,围桌而坐,因为一本新书《水咬人》。作者卢晓蓉写在农村插队时,水蛭钻进裤管吸食人血,于是都说水会咬人。袁行霈说他在“五·七”干校时,插秧插得漂亮!这么六株,那么六株地插,他两只脚趟出来的泥都是笔直的。

  王蒙笑,说没有想到在座的都是“早稻田大学”毕业的,都有插秧的经验。他说文学和人,是互证的。

  我在国博的展览上看王蒙的新疆生涯,想起这段往事。觉得王蒙和他的文字,更是一种互证。有人讲及王蒙这一生如何不易。王蒙说曾经的坎坷、失败、痛苦,反倒变成了最宝贵的财富,“生活跟我之间,我们扯平了。”

  我在展览上看到他在新疆,九十七斤的身子,背起两百斤的麻包,还自以为豪地在哼小曲。扯平了。

  现在他一高兴会用河北梆子高唱意大利美声《我的太阳》。王蒙是专司给世界创造惊喜的人。二〇〇三年到二〇一三年这十年,他出了三十二本书。要知道那是他七十到八十岁的十年,在这个年龄,不不,在王蒙身上分不清年龄段。六十年前,一九五三年,十九岁的王蒙,开始写长篇小说《青春万岁》, 这部小说,好像注定了他的一生,或者说,王蒙的一生,是青春万岁的佐证。八十而青春万岁。

  展览上有一幅大约八十年代初,王蒙和邓友梅、从维熙、刘紹棠在一起笑谈的照片,人称“四小天鹅”。那时他们四人有相似经历,有喷发的精力。那时我刚入北京作协。每次开会,就爱听这四小天鹅的智慧的碰撞。面对他们的丰富人生,幽默纷呈,我只有欣赏的份。尤其欣赏的是一个叫王蒙的人。人是可以闪亮的,如果他说话能使在场的人眼睛闪亮,都像聚光灯那样打到他身上的话。

  后来,从王蒙那时的《夜的眼》、《春之声》、《蝴蝶》、《风筝飘带》等等小说开始,三十年过去了,一直欣赏下去了,一直有一种目不暇接的感动。

  今年八月,王蒙出了一部六十万字的小说《这边风景》,是他写于一九七二年的,写完知道不可能发表,后来也就忘却了。是儿子无意中发现了这部“出土文物”。好像在王蒙家里,收拾屋子都能收拾出一部小说来。四十年前,王蒙不可能想象四十年后的这边风景。王蒙文集, 一千七百多万字,四十五卷本,二〇一四年就要问世了。有王蒙就有风景。

  二〇一四年的前十年,二〇〇四年,还是一个秋天。十来位友人相聚金秋。从《红楼梦》的《咏白海棠》和《菊花诗》中抽出一些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的诗句,作成诗笺,每人抽一笺。从王蒙开始。王蒙说:只要别抽到薛蟠就好。又笑道他都不敢打开,就怕打开一看,上写四个字:就地正法。

  王蒙打开诗笺,是史湘云的诗:“蘅芷阶通萝薛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果然!王蒙在墙角(当右派)的时候也心情适宜,被人捧在盆里(当部长)的时候,也心情适宜。

  王蒙笑,说他下一部小说,作者署名王盆角。

  然后他说今天是十月七日,新中国成立五十五周年“十一”长假的最后一天。 想到中国这些年的发展,觉得这次即兴的朋友聚会,也是和祖国一起分享快乐。

  晚年还能娱乐大众

  刘诗昆伴奏,关牧村、李谷一、王馥荔、苏民、刘秉义、杨春霞童声唱起生日歌,本来应该是“同声”,但我要写成“童声”,因为这天大家都有一种童稚般的快活,提前祝贺王蒙的八十岁生日。本来明明是“大寿”,但我要写成“生日”,因为王蒙一如大欢喜的小寿星。 这是二〇一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好几个人说:好像回到政协文艺组,可不,几乎全是上一届、上上届或这一届的政协文艺组委员。原先每年见一次,后来相见时难,忽然在王蒙的喜日子里相逢,自是惊喜不已。老友叙旧,天凉好个秋,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知否知否,从来白水胜美酒。

  王晓棠来了以后才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借着王蒙生日的老友相聚。她即兴赋诗,惊倒众生:“奉召过来祝寿,方知喜结红豆。”可惜事隔一两个月,我只记得头两句了。没有婚纱,没有多少桌的婚宴,没有结婚请柬,只是给朋友们发个一起来过生日的短信。大家都是接了短信前来的,来,过生日?王蒙和夫人单三娅给每个朋友送上几颗喜糖。坐在我一旁的关牧村后悔不迭地说哎呀她哪知道呵,她都没有带礼物来呀!有人提议把“王蒙联姻”这四个字打一个人名,说这个人今天在座。这个人是谁呢?是……王成喜,梅花大王!

  后来谁说起网上把王蒙和三娅的联姻放进娱乐栏目。王蒙大笑:哈哈!我到了晚年还有娱乐大众的功能!

  于是王蒙又想起十二年前,二〇〇一年,“九一一”刚过不久他便飞赴美国。美国机场戒备森严,过安检后又从每一拨乘客里再扣下两人重点盘问。被当作“疑似恐怖分子”扣下的人里,有我们的王蒙。

  为什么会是王蒙呢?一个只会把智慧和宽容诉诸文字的人,一个播撒文化和文明的人!

  王蒙不无自豪地笑,说他很高兴被认为不老,还有给人带来恐惧的功能。

  在非常中国,有一个非常人物,他有非常人生,他又非常可乐。

  没有人不知道王蒙聪明,但我知道王蒙天真。天真的人悟性好,就能在一两分钟内悟到自己需要什么。好像儿童一下就能知道自己是要玩小汽车还是搭积木。他见到单三娅的第一分钟就觉得是她,用他的话叫做:被秒杀。七天后,铁凝去看他,他神秘兮兮地让秘书等人先去别的屋里,然后关上屋子的两扇门。铁凝感觉是不是王蒙有什么悲伤的事要说?王蒙直奔主题:单三娅,悄悄地然而热热的,叫人不能不相信爱情,当现在不少年轻人宣布不相信爱情的时候。铁凝问: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王蒙这下懵了,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是七天,可他又不会撒谎,一撒谎就要出汗。可是这次,他,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地报了一个谎:十几天半个月吧。一边说一边觉得好像在做假汇报,在虚报。半个月你就这么热了?铁凝说。王蒙就更不敢坦白交代其实只有七天。不过,只有这一次他是撒谎而不出汗。

  借用小沈阳的话:这是为什么呢?

  或许,一个被秒杀的人,便是一个钢铁侠,坚如钢铁而不会出汗。

  我想起潘美辰唱的: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

  十年前的这一天,二〇〇三年,也是这个九月二十一日,凌晨我忽然惊醒了,再睡不着。那时我正躲在上海写我的一个长篇,有人来电邀我参加在青岛举行的王蒙创作五十周年的研讨会。我从来不参加作品研讨会,但这个会是很想去的。可是偏偏我有个恶习,写东西只能一口气写完。一旦中断,就可能断气。还有一点一般人我不告诉他的是:与青岛会几乎同时,是我们北京作协五年一次的换届会,我也请假了。我要是不去北京去青岛,就算我有王蒙的智慧恐怕也说不清楚了。二十一日凌晨三点我一激灵一下跃起,写了篇文字,传真给青岛,作为书面发言代我本人参加研讨会。文中写到那年王蒙从四合院搬进文化部分给他的楼房,新居的房间是不少,不过考虑到孩子们和孩子们的孩子们要来,王蒙的写作间实在是小而又小。一圈书柜中间,塞着两台电脑和一个王蒙。我觉得王蒙把自己缩得太小了。王蒙说:我就是打工的。

  这么说的时候,他一派真诚,一派无邪。

  这世界上,想到某些人的时候,总有一份感动。

  也许,人在某一方面特别强大了,总有另一方面特别弱智,譬如生活。

  王蒙新婚,美景良辰。

  我从二〇一三年的九月二十一日,走到纽约当地时间的九月二十一日,得知有一位金融大亨开始为期三天的婚姻狂欢派对。八十三岁的乔治·索罗斯,这是他的第三次婚姻。五百宾客将穿特定色彩的服装,来展现这场色彩绚丽的婚礼,祝贺索罗斯。

  那么,王蒙的九月二十一日,只是“打工仔”的婚礼。屋子里简单地挂着王蒙书写的大字:乐山乐水。

  所以他能当上王蒙

  一九五七年底,王蒙因为一篇《组织部来的年轻人》受批判。三天后的王蒙,一手叉腰,一手把小袄甩肩上,一身潇洒,满脸阳光。“青春万岁王蒙文学创作六十周年展览”会上的这张照片注定了王蒙的青春人生。

  王蒙一九五八年当右派,一九六二年结束了京城劳改,一九六三年,两分钟决定举家迁新疆,在巴彦岱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当副大队长。什么都不让学,学维语总可以吧?维语的小红书毛主席语录就一直揣在王蒙的口袋里。他曾经很得意地讲起他在新疆时,在麦子地边的广播喇叭里,用维语朗读《纪念白求恩》。几次听到王蒙讲及新疆都是快乐的,学到了这学到了那的,倒好像那年头送他去新疆公费留学似的。

  后来王蒙为维吾尔族有关领导作现场翻译。一位维吾尔族朋友惊讶王蒙的维语比他这个维族人还好,说:我觉得好像你是维吾尔族人,我不是。另一位藏族朋友笑道:王蒙先生你翻译得太好了,我们西藏也需要你这样的翻译,以后你再犯错误就来西藏。

  我看到展览会上,王蒙七十年代初在新疆劳动之余,抄写的一本二十世纪波斯诗人的诗,乌兹别克译文的手抄本。密密的小字,整齐而鲜活,好像列队走向他想探求的每一个知识王国。后来,八十年代中期,他六十几岁的人还要天天六点多钟起床,对着那时的砖头录音机,强化英语听力,每天记三十个单词。王蒙,二〇〇四年十一月,被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授予博士学位,用俄语致答谢词。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在伊朗文化和伊斯兰联络组织,用波斯语演讲。二〇〇七年十月,在十六届“汗腾格里文学奖”颁奖会上,用维吾尔语演讲。二〇〇八年十二月,接受CCTV-NEWS“Dialogue”栏目采访,用英语畅谈改革开放三十年。二〇一〇年三月,在哈佛大学用英语作了关于文学创作的演讲。

  王蒙的作品在三十多个国家、地区发行,多次获奖,王蒙出访六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就是不愿在外边待太久。记得他说虽然在外边也有朋友有收获,那可能是五十丝三十缕,而中国对于他,是一千丝和一万缕。

  一九八七年九月,王蒙获意大利第十三届蒙徳罗国际文学特别奖,我并不知道这个奖有什么特别,王蒙获什么奖也没什么特别,“王蒙”两个字比特别更特别。不过这次蒙徳罗奖的奖品还真是很特别:一个小小的藤编摇篮里,暖红的褥子上,躺着一个洁白的幼儿,天使般地,一手托着腮帮在思考。真正的作家,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国博展览会上有一幅王蒙八十岁时的书法:“大道无术 大徳无名  大智无谋 大勇无功”。贯穿一个“无”字。

  “王蒙”二字,无须文字解读,或者说无法用文字解读。这两字,因为其丰富多彩,波澜壮阔,无穷无尽,叫我想起那句话:“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而王蒙,在他那说不尽的作品后面,尤其动人的,是他说不尽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管是用维语《毛主席语录》还是用砖头录音机,永远的青春版王蒙!真正感动中国的人!借用莎士比亚的话:人啊,你是多么了不起的杰作!

  王蒙有很多头衔,从前右派到前部长,我最喜欢铁凝的“册封”:高龄少年。所以他能当上王蒙。

  九月二十一日那天,瞿弦和激情朗诵《青春万岁》里的诗句——

  让所有的所有的日子都来吧,

  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在《青春万岁》的诗句里,我似听到王蒙那梆子美声的《我的太阳》,听到帕瓦罗蒂,听到维语版《纪念白求恩》,听到悬崖跳水溅起的水声,听到他大声读笺:也宜墙角也宜盆。

  所以说,所以,他能当上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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