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大地的飞翔——读范稳的“藏地三部曲”(孙吉民)

　　作为一个生活在边地且不算年轻的作家，范稳为文坛所关注，并被读者所了解，是从《水乳大地》问世时开始的。而后六七年间，顶着文化型作家的头冠，他用藏地文化与宗教又潜心编织了《悲悯大地》和《大地雅歌》两部巨著，从而完成了他独特的“藏地三部曲”的精心构筑。

　　在这三部曲中，面对藏地独有的文化、宗教与信仰，作者做了精心的设计与结构。《水乳大地》表现的是藏域多元文化的灿烂与丰厚，以及藏域文化、民 族、信仰的砥砺与碰撞，坚守与交融；《悲悯大地》里作者用沉静的笔触描述了一个藏人成佛的艰难瑰丽的过程，诠释藏域宗教文化底蕴的同时，给人以巨大的震撼 和叩问；在《大地雅歌》中，作者表达了信仰对一场凄美爱情的拯救以及对人生命运的改变，讴歌了爱情的守望与坚韧。共同的小说发生场域以及作者深植于小说中 的悲悯情怀，还有笼罩在作品中浓重的宗教氛围，使得这三部小说获得了可以共同言说的质地。范稳曾说，这三部小说的创作是他在服从一种神秘的召唤，是神授的 书写，或许，阅读之后我们真应把这三部小说视为一部让人叹为观止的“神曲”。

　　范稳为这部“神曲”，花费了整整10年的时间，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文学创作多数止于肤浅的年代，应该说这是一个奇迹。种种机缘让范稳无意中发 现了藏域文化的宝库，但他没有轻率使用和挥霍，而是以虔诚的姿态，秉承“在大地上行走，在书房里阅读”的方式和信念，将自己深深融入藏域大地，倾心研究藏 域文化和宗教经典，为建构自己的藏域小说王国做了最精心的储备。我们说，文学的厚重有多种途径，而范稳选择了放慢脚步、心怀敬畏以及奉献一颗虔诚的心，或 许于他这是一种最好的途径，对其他作家而言又何尝不是呢？这是一种根植于大地根植于内心的书写。慢让写作从容而丰盈，心怀敬畏和虔诚使作品在精神维度上得 到了无限的扩展，加之，范稳独有的写作才华和广博的文学修养，在思想意蕴之外，这三部小说显示出了强大的语言与结构张力。范稳以他诗意的叙述和空灵的笔法 完成了史诗般的构建，上个世纪藏域百年的沧桑历史，得到了紧张而舒缓的呈现，澜沧江峡谷神异幻化的自然、藏域神奇独特的社会存在以及宗教世界的卑俗与神圣 等都得到了淋漓的书写。

　　根植于大地与内心的文学作品总是给人以独特的体验以及无限的回味和思索，让我们可以从中深刻体悟生活的艰险与瑰奇、生命的丰沛与安立。阅读范稳的“藏地三部曲”，于我，仿佛是一次俯瞰大地的飞翔，大地之上，生命之中无限丰赡的蕴藏在我们面前得以一一呈现。

　　藏域文化的瑰奇画卷

　　藏地，千百年来一直被一种神圣而又神秘的氛围所笼罩，接受着全世界范围内对其怀有向往之心人们的虔诚仰望。但，圣洁的雪山、湍急的河流、无处不 在的神灵以及人人信教演绎了千百年的信仰传奇总是以一种遥远的想象存在于多数人的生活经验之外，人们总是愿意用原始与神秘给这片神奇的土地定义，以至于它 很难能真正走入当代文学作品当中。

　　近来不少作家开始关注并热衷描绘这片神奇的土地，比如，何马创作了《藏地密码》，阿来奉献了《尘埃落定》，宁肯写就了《天葬》，他们分别从不同 的角度揭开了藏地神秘的面纱，但其他更多的涉藏文学作品更热衷于探秘与猎奇，或者限于篇幅只能涉一隅而不及更多。而范稳以他宏大的观照、文化学者的深思写 就的长达1000多万字的“藏地三部曲”无疑为我们打开了一幅藏域文化的瑰奇画卷。使得我们充分感受到了我们所熟知的这个世界存在的巨大差异性、复杂性以 及丰富性，也深刻地提示我们，人类的想象是有限的，总有人类想象无法到达的地方，于是生出了无穷的文学意味。

　　“藏地三部曲”的发生场域是多民族杂居、多宗教共存、多元文化共生的藏东澜沧江大峡谷，在这里，天上的神灵是飘逸潇洒的，峡谷里的江水是奔放不 羁的，密林里的飞禽走兽是自由自在的。而人被高入云端的雪山、滚滚江水切割的深谷所困阻，命运被大地所主宰，从而形成了人人信教的独特地域文化。可以说没 有宗教的依托，这里的人们就无法面对现实的生存困境，自己的灵魂就无法安放。无论是生活在这里信仰藏传佛教的藏族人，还是信仰东巴教的纳西人，以及那些皈 依天主的基督徒们，宗教日日陪伴着他们的生活，更是他们生的基石、死的依靠。于是，寺院、教堂、神父、喇嘛、活佛等极具特色的文化符号构成了这幅瑰奇画卷 的主轴。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诞生出无数神奇画卷：东巴、法师控制天气，驱动神灵和魔鬼相互斗法；苯师骑着法鼓在天空中自由地飞走；通灵的禽兽寄托着人的魂 灵，和人自由地交谈；活佛在他族他教的转世，刚起的战争得到消弭；无数的灾难和悲剧都得到神奇的预言……所有这些，无论读者是否相信，但绝不是神话，只是 这片神奇土地的日常生活，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它们是我们的普通经验难以企及的鲜活存在。

　　透过宗教氛围的面纱，“藏地三部曲”中，极具藏地特色的俗世生活也得到了清晰的呈现。火柴盒般的土掌房、煨桑的炊烟、熊熊的火塘、滚热的酥油 茶、香甜的糌粑，共同构成了澜沧江峡谷两岸普通藏族人民淳朴安宁的日常生活画卷；而藏族的土司、纳西的头人，勇猛的康巴汉子，痴情的纳西女人，与生活在这 片神奇土地上的其他人共同谱写了藏地一幕幕生动而瑰奇的历史波澜。此外，在“藏地三部曲”中，范稳还以他优美诗意的笔触倾情描绘了澜沧江峡谷两岸神奇壮美 的自然：切割纵深的峡谷、奔腾咆哮的江水、雄伟神圣的雪山、碧绿无际的草原、湛蓝如洗的天空……阅读“藏地三部曲”就如打开一幅尘封千年的画卷，里面的瑰 奇与丰赡，让我们只有无尽的慨叹……

　　信仰的张扬与礼赞

　　如果说一部文学作品的高度主要由它的精神维度所决定，那么“藏地三部曲”无疑是精神高蹈的小说。虽然，作品直接面对的就是信仰普照的土地与人 们，离不开信仰的书写，但显然更重要的是，作者是怀有信仰的，在复杂的文字和故事的背后，作者的虔诚、敬畏与爱始终与执著的信仰相随相伴。于是，在“藏地 三部曲”中，我们会看到信仰的肆意存在以及无所不能，无论是信仰对生命的拯救，还是对人生命运的改变，或者对一场凄美爱情的咏叹，阅读之后令人荡气回肠。 刹那间，或许我们应呼喊：惟有信仰才能让世界光灿，让爱情甜美而缠绵，让我们短暂的生命变得恒久而绵长。

　　在《水乳大地》和《悲悯大地》中，信仰更多体现为对宗教精神的坚守与拓展，从而形成一种超拔而坚韧的力量，小说所描述的历史就沿着这种坚韧的力 量在澜沧江峡谷两岸近一个世纪的时空中艰难的前行。《水乳大地》中沙利士、杜郎迪以及巴勃神父带着基督的福音以及坚韧的基督精神，从遥远的欧洲来到神秘蛮 荒的藏地，坚定的宗教意志让他们无惧传教所将面临的种种困境与灾难，甚至时刻面对的死亡威胁。为了基督事业，也为了心中笃信的天主，他们相继将生命留在了 异域他乡。而在即将归国的一刻，沙利士的死更让人心生无限的感伤，一个异国的神父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西藏以及在西藏的传教事业，这是何等的悲壮。对他的 死，作者给予了深深的同情，小说中这样写道：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生动，而在昏暗的屋子里，他们看见沙利士神父没有倚靠在床头，而是两腿平伸横坐在床上，背 抵着墙，枕头放在小腹处，面向西藏的方向，双眼微微闭上，一丝仁慈眷恋的目光还凝固在眼眶里，像圣婴纯洁的眸子。小说随即落下了大幕，但我们怎能不为沙利 士神父坚毅的信仰唏嘘呢？

　　而《悲悯大地》如作者所言，就是一部藏人的成佛史，展现的是洛桑丹增喇嘛由人到佛的苦难而坚忍的生命历程。由人至佛，一路之上，生的困顿死的威 胁如影随形，前途漫漫，如果没有虔诚而惊人的信仰支撑，生命如何安放？在小说中，我们应能看到，信仰的力量是陪伴着洛桑丹增的虔诚一路生长的。为追求精神 世界的极致，成为济世救人的活佛，求得佛法的三宝，即佛、法、僧，洛桑丹增及其一家人，付出了俗世意义上的惨重代价，自己的弟弟、妻子、女儿以及母亲相继 为求证佛法献身。洛桑丹增历尽人世间的千辛万苦，最终断除了自己与俗世的种种羁绊，具备了无上的悲悯精神，实现了宗教意义上佛性对人性的拯救。最后，生命 超越了肉身，在一场制止战争拯救众人的行动中获得了涅槃。故事充满了浓重的悲剧气氛，残酷的场面不时让人战栗，但我们也许更会面对洛桑丹增心中超拔坚韧的 信仰喟然而叹。

　　《大地雅歌》中的信仰突出表现为对人类最质朴同时也是最高贵的情感——爱的坚守与捍卫。我们说上帝让人生而有罪，人类一路跋涉，将面临无穷的困 境以及诸多看似无法逾越的鸿沟，人类将如何安度和跨越？虽然，上帝给了人类最好的武器——无私的爱，但人类如何去保有和捍卫？小说中，作者试图以一场凄美 的爱情以及充满玄机的话语供人思考。从扎西嘉措、格桑多吉与央金玛之间的爱恨情仇到史蒂文、奥古斯都与玛利亚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这是一个需要不断跨越的 艰难过程。他们的爱情首先跨越了巨大的宗教的鸿沟，从崇信藏传佛教到皈依天主教，其后跨越了台湾与大陆间宽阔的海峡，以至最后跨越了生死。如果说史蒂文经 年对爱情的隔海守望足以让人震撼和感动，那么奥古斯都将自己的生命交与对玛利亚无私的爱，在苍凉的峡谷中向着无尽奔腾的江水飘落的一刻，我们就不仅有震撼 和感动，而是油然生出一股神圣而崇高的敬意。

　　信仰是人类得以铿锵前行的基石，而当今的中国，惟物质惟经济的畸形发展，让我们看到的是精神家园的日益荒芜。于是，人们缺少敬畏，无人相信真 爱，我们未来将走向何方？“藏地三部曲”让我们看到作者深远忧思的同时，也会让我们相信，它绝不是对这个时代信仰的祭祀和哀悼，而是对信仰满怀激情的张扬 和礼赞。

　　“藏地三部曲”全部以大地为名，既预示着作品无边的厚重与丰赡，也充分显露了范稳的巨大野心，他要以大地为名来肆意挥洒超卓的写作才华，同时， 更重要的是，他要充分表达俯瞰大地时一个思想者对人类以及生命最深邃悠远的思索。于是，“藏地三部曲”获得了在大地上坚实生长的力量，挖掘出大地丰富的蕴 藏。或许，于这部“神曲”，所有的评价和分析，甚至所有的阅读，都只能做到只涉一隅，它无穷的意味和蕴涵只能交与未来永不停息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