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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观看与评价新剧场形式(张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1:5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杭
《让我们假装是人类》剧照《让我们假装是人类》剧照
《契克——远方的世界》剧照《契克——远方的世界》剧照

  2013年北京青年戏剧节(以下简称青戏节)开幕戏剧德国塔利亚剧院的《契克——远方的世界》,与前两届青戏节的开幕作品相比要传统得多,但演 后的评价呈两极分化。许多年轻人很喜欢,被它成长主题的表达所感动,有人则认为不忍卒睹。有一个问题是,每次西方当代的剧场作品来到中国,都让一些“专业 人士”不适应,发出“这是什么戏呀”的不屑,而与盲目追捧相比,在进入、分析和描述之前就先做否定是更容易犯的毛病。

  对于新剧场的形式,每个观众隐含的问题是:如何观看以及如何评价?一个绝佳的戏剧理念,总是和美好的剧场体验有距离。是否有趣、引人入胜,是否让观众充满精神体验,仍然是来自本能的标准。

  引子:布莱希特

  像《契克——远方的世界》那样,演员对着观众讲故事,边讲边演示,可以突然进入对戏的情境,也可以马上继续讲述,这在当下剧场随处可见。

  在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统治舞台的时候,叙事必须掩藏在代言体中。为了让叙事在舞台上成立,布莱希特给叙事捆绑了许多限定。布莱希特认为剧场叙事应 是史诗化的。叙事使戏剧从困守局部解脱,展现历史全景。叙事要避免令人沉醉于故事,所以要配以间离手段,使观众始终保持看到全景的距离,并通过每次间离, 提醒观众用理性去思考。因而布莱希特的叙事剧通常也带有论题性,叙事中的例证是纵向的。而当例证横向铺开,公然变成一场分类讨论,就变成了他的由40多个 片段组成的戏剧《第三帝国的苦难与恐惧》。

  而今叙事早已卸下布莱希特的理性和道德重负,戏剧也更开放,从剧场教育变为观众共同参与而暂时形成的讨论场。但必须看到,布莱希特所作的限定, 即对一般叙事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2011年青戏节的英国短剧《只有一个韦恩·李》,讲上世纪70年代一个亚裔学生受到种族歧视的事。两个演员一边讲述 校园琐事,一边表演提到的人,转换自如。然而演出却令人难耐,叙事使剧情变得琐碎,流动的进程和快速的转换不能深入内心,又失去小说的丰富细节。

  亚里士多德式戏剧用表象的致幻术把观众骗进逻辑,在其“理想型”中,观众将超越表象抵达精神性。而叙事剧的散漫不一定指向精神,在过去的经验中 一部小说不经处理很难站立于舞台。后布莱希特的剧场,不断引入真实而削减逻辑,希望剧场仅仅造成体验,逻辑运作下放给观众,以此参与到剧场创作中。然而人 们走进剧场是不是还要求对精神性的期待获得满足?精神性如何挽回?

  问题一:精神性的挽回

  第一个办法就是布莱希特的,将批判性作为一种挽回或一种补偿。

  第二个办法就是回到戏剧性,保留完整情节。彼得·布鲁克的《情人的衣服》几乎让叙事、情节和论题降为仅有方法论意义,得以在一部戏剧中共用。开 场,男主角就边讲述边演示自己一天的生活,这样戏剧就流动起来,而不是僵固在场景中。但其中情人的衣服是一个悬念,当剧中人不断抹掉并似乎真的忘了它的存 在时,丈夫却当众拿出这件衣服。一次突转、一个简单动作,却让能量爆发。

  第三个办法是着眼宏观。英国戏剧《消失的地平线》,讲述妻子追寻作为飞行员的外婆的生前事,丈夫为电台播讲早期飞行探险的历史。两个视域中的真实相互比照,一个人渐渐清晰的一生充满偏执、软弱、无意识、本能的勇敢和诗性,却联系着人类飞行事业整体的英雄性。

  第四个办法是引入寻找的主题。从梅特林克开始,寻找作为一种剧场的行动,在失却人际冲突的同时超越了人际氛围,通向开放性世界。《契克——远方 的世界》从开始就告诉观众,两个假期出逃的男孩要寻找一个虚构的地方,观众就知道他们的寻找必在于偶然和言外之意,而将注意力放在过程的体验上。然而这趟 叛逆的发现之旅最感人的是叙事后拖长的结束句。精神性也寄居于身体和舞台任何有诗意的地方,三个演员在白幕后舞蹈,影子急遽缩放,像一场发泄,让成长中的 惶惑和渴望倾注而出。

  问题二:象征,若即若离

  正如黑格尔预言戏剧的消融,西方戏剧沿着它极有逻辑的途径演变,出现了去象征化的后戏剧剧场。可以比之于杂技,演员身体的动作、一场音乐演唱,就是真实的存在和呈现,但与杂技不同,其任何动作、舞台元素还不能完全褪去文化内涵。

  与之相比,《消失的地平线》就像传统思维方式的另一极。它用物品在微光中所进行的演示,是对所叙之事物巧妙恰切的比喻。与浪漫主义的比喻不同, 剧场用大量日常之物的变换比喻诸如夜航中的星空、草原上的火烈鸟,尽管关注的中心不是文本,文本仍是阐释的开始,知识舞台手段对文本加以修辞性表达。

  因而《契克——远方的世界》并没有成为表现主义的梦境剧场,它的方式更接近《消失的地平线》,通过表演和演示,对叙事辅以修辞,但没有出现《消 失的地平线》那种完整的效果,一是因为《契克——远方的世界》仍沿袭了表现主义元素:在暗中戴雨披、用手电照射斗篷帽中的脸部;演示车的急转弯、演员一个 趔趄似的斜摔等具有风格化的动作;以及他们对麦克的使用,总是制造金属音乐的腔调。然而这些通常仅是一种风格化,风格的使用成为一种传统而脱离了其原本目 的,变成对叙事的技术性修饰,或展示为风格的存在。其二,一些舞台的“修辞”不像《消失的地平线》那样追求酷似,而在于通过极端唤起同等强度的感觉,因而 阻止了形象上的联系,只造成感受上的联系。比如讲到把彼此扔到冰冷的湖水中,三个演员现场脱了鞋站在盒子的冰里。此处“修辞”没有湖,强调的只是冷。能指 显现其真实的存在,以自身的强度僭越故事中的所指。而当讲到男孩为垃圾场女孩涂浴液时,女演员挽起一只裤腿站在冰里,两个男演员伸出舌头去舔她的小腿。如 此用加重法刺激观众的触觉,让旁观者的感官不能旁观,分明都是要把窥视者推进现场。

  问题三:把窥视者推进现场

  真的没有一出戏、一个剧团希望观众不是入戏而是出戏,因为那就距离戏不远了。布莱希特的间离其实包含这样的愿望,戏剧演出并非仅仅是戏剧本身, 而是包括观众。但那时仅仅是迫使观众以思考来构成潜在参与,如今另一种盛行的尴尬是邀请:面向观众叫喊、演员在观众席中出现、与观众互动,但很多时候效果 并不明显。

  不能让观众仅仅是窥视者,让他们觉得当事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无论发生什么惨剧他们都可以不负责任地散去,这也是情节剧需要突破的界限。在 《情人的衣服》里,一个简单情节如果从舞台扩大至整个剧场,将产生高一级别的爆炸力。在主人公邀请社区朋友们参加家庭聚会,演员邀请了若干观众上台,不但 欢乐的氛围如此逼真,观众代表上台意味着我们不再是隔绝的,就像一起围坐,窥视者至少已不能隐匿自己的在场。这时当男人拿出衣服——突转发生,谁都不能不 动容。

  如果说在情节剧里互动仍然充当致幻术的升级版,瑞士马歇尔·施瓦尔剧团的论题式戏剧《让我们假装是人类》则表现了这种形式真正恰切的用场。在这 出讨论“救助”问题的戏剧中,演员似乎不准备去演什么,而是反复向观众表明这里马上要发生什么,大家必须一起去面对。观众席上穿插放置了一些黄胶带缠的假 人,当演员向观众席疾呼——“那儿需要救助”,部分接了光电设备的假人在观众中发出回答,混合着一些观众的回答;当富于紧迫感和使命感的音乐响起,灯光转 暗,演员串到观众席询问,而假人如同警报灯在黑暗中发光。等舞台转亮,我们已恍若置身于同一个场境中。这实际是让观众发生救助感情,才感到有必要思考救助 方式和面临的问题。

  布莱希特主张科学时代的戏剧,而当理性和科学备受质疑,感情与理性不能被割裂,剧场将再度面临一个境地:依凭感情还是理性行事?感受和思考必须互为反思。而到底应该遵循人性中的救助本能,还是要看到救助的异化而进行审慎考量,马歇尔·施瓦尔剧团的做法是不置可否。

  问题四:不置可否

  《让我们假装是人类》中有一段视频:一个英国慈善家举行露天募集演唱会,受过救助的黑人小姑娘现身说法,麦当娜在台上煽情,台下万人陷入迷狂般 的激动,屏幕上是一幅幅巨大的特写的脸和人山人海场面的切换,呈现出一种纳粹式场景——无数娱乐时代复制化的面孔,被操控的集体疯癫。见到这些,我自然地 把此类场景作为被控诉的符号,预期对此的批判,但剧作最后只有一段戏仿,并没有批判。

  这部戏剧展示了很多救助的异化:靠明星效应的救助、救助行为和救助本能的脱节、施救者和救助对象的脱节、慈善不透明、救助中的权力和腐败。女演 员还贴胡子站在椅子上扮演红十字会创立者杜南先生,让他来到现世目睹种种,然而杜南的态度似乎只是承受。戏剧结尾又抛出一个更具根源性的问题:救人不如自 救。至此,这个论题式戏剧的克制仅仅让敏感的人觉察到这一切,却没有给出任何判断。似乎只是告诉人:救助在发生,救助的异化也在发生。而我们所认为的批判 似乎已是旧闻和常识,只要点到即可,再展开而不保持艺术上的克制岂不落了俗套。

  波兰戏剧《来洛尼亚王国》用若干小故事喜剧性地揭示:任何思想执此一端必有褊狭之处。这一共识划出新的起跑线,基于此,剧场似乎深谙避免理性的 风险。另一方面也说明,剧场已经很难提出一些全新的认识,什么都太过常识了,而抛出任何新观点很可能只是制造一次偏执,理性的发展空间在于人类认识的重新 归纳、组合。不轻易否定而致力于周全也是一种善意。当我们为剧场止于认识、不再试图解决复杂问题而感到遗憾的同时,剧场依然在进行着它的教育:其一,提供 一个微缩在剧场的俯瞰视野,其二,进行善的教育,其三,如果我们只能等待就给予等待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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