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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主义:于斯曼的“逆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1: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余中先
若利斯·卡尔·于斯曼若利斯·卡尔·于斯曼
 《逆流》法文版封面 《逆流》法文版封面
 《逆流》插图 《逆流》插图

  若利斯·卡尔·于斯曼(Joris Karl Huysmans,1848-1907)是法国文学史上一个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早期参与了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文学流派的活动,以一篇小说《背包在 肩》而成为“梅塘集团”中的一个重要角色。该集团成员除了左拉、于斯曼,还有莫泊桑、阿莱克西等人。后来,于斯曼因为小说美学、诗学倾向、宗教观念上的观 点与左拉相抵牾,逐渐离开了自然主义流派。

  在于斯曼的前期小说作品中,《玛特,一个妓女的故事》以写实的笔法描述了当时法国合法妓院中的情景;《瓦达尔姐妹》则讲述了在巴黎一家书籍装帧 厂工作的两姐妹的故事。《同居》讲述了小说家安德烈婚后发现妻子贝妲不贞,便离开她而先后与一个叫布兰雪的高级妓女和一个叫雅娜的女工同居。《顺流》讲述 了一个受蹂躏的巴黎小书记员让·弗朗丁始终在寻找精神的幸福和物质的舒适,却屡屡遭受挫折。以上作品,都因其高度写实的风格、直描社会的主题,而成为自然 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了于斯曼的写作后期,即以《逆流》一书为标志而告别自然主义流派之后,他的主题和风格大大地改变了。《那边》讲一个平庸的巴黎作家杜塔尔对法 国历史上被定为罪人的吉尔·德·雷斯展开调查研究,这些研究引起了尚特露弗夫人的极度兴趣,后者不久就投入了杜塔尔的怀抱,两人从此进入了撒旦的世界。这 部作品通过主人公之口,宣告自然主义已走进死胡同,而只有神秘主义才有出路。在于斯曼皈依宗教期间发表的三部小说《路上》《大教堂》《居士》中,作者讲述 了自己的宗教生活体验,这些作品明显影响了后来一些法国作家的宗教信仰,如布尔热、贝矶、克洛代尔甚至莫里亚克等人。

  《逆流》是于斯曼最主要的作品,也是法国小说史上一部毋庸置疑的杰作。小说讲述了贵族后代德塞森特厌倦了早年在巴黎的放荡生活,并且跟都市的资 产阶级时尚文化格格不入,便幽居到离巴黎稍稍有些距离但又交通便利的郊区乡下,在丰特奈玫瑰镇买下一所宅子,去那里过着一种被人们认为是“颓废主义”的生 活。

  小说的主要内容就是德塞森特在乡下隐居期间的日常生活,它从头到尾没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只是杂乱地、随心所欲地、充满细节真实地描写家里家外的 各种事物以及主人公看到这些事物时心中的种种联想。这些联想分别涉及自然现象、社会生活、艺术现象、私人生活的各个方面,体现出了作者对当时的时尚文化、 传统的文明习惯、各种艺术的发展情况、各种风俗习惯的演进的个性化价值评判。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本小说可以作为那个时代的文化百科全书来阅读。

  《逆流》全书一共16章,每一章涉及一个话题。作为楔子的“说明”一章,追述了德塞森特的家谱以及他幽居之前放浪形骸的往昔生活,说明主人公德塞森特的没落贵族血统,从这一章的描写中,依稀还能看出左拉倡导的自然主义文学理论的些微影响。

  第1章到第3章分别写德塞森特乡间新居房屋的布局构造、家中的家具摆设、书房的藏书分类。其中关于颓废文学藏书的第3章里,作者以大量篇幅列举 了有关作家和作品。第4章详细描绘了一只作为装饰品浑身缀满了珠宝的乌龟的命运,德塞森特如何把它买下,又如何请人为它的甲壳点缀珠宝,镀上一层金,最 后,它又是如何默默地死于珠光宝气之中。第5章中,作者用文字描绘了德塞森特家中收藏的莫罗、吕肯、伯莱斯丁等几位画家的作品,以及与一种隐士生活相应的 房间布置和家具配备。第6章分别涉及德塞森特对两位朋友的回忆,一个是婚后陷入夫妻共同生活之不幸的戴古朗德;一个是在他的教唆下开始学会嫖娼酗酒的16 岁顽童奥古斯特。第9章是德塞森特对自己恋爱经历的回顾和思考。而第7、第8、第10章,分别涉及到宗教信仰与渎圣、花卉与噩梦、香水与气味,从中可见作 者在这些方面的丰厚学识和怪异趣味。第11章则描述了一次本来计划得确切周密,但到最后却不了了之的伦敦之旅,同时穿插着作者对英国小说和绘画的漫谈。第 12到第15章分别以非宗教类藏书、病痛不适与卖淫业、当代文学、音乐等为主题。其中第14章专门论及法国当时的文学,尤其是后来被认为是“颓废派”的诗 人,实际上也可看作是对第3章“古罗马颓废文学”的一个简明补充。最终,第16章,德塞森特在丰特奈玫瑰镇的隐居生活以失败告终,他的健康也每况愈下,在 医生的劝告下,他决定摆脱隐修士一般的孤独生活,重返金钱占统治地位的巴黎,回到世俗的公共生活中。

  16个章节,对应16个以上的话题,于斯曼就这样借德塞森特之口,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地描述隐居生活中的种种感官享受,种种奇异趣味;另外还大 发议论,滔滔不绝,将自己不俗的见解一吐为快。这样以精致、细腻为特点,以感官的愉悦为目的的写法,在以往的小说中似乎并不多见,故意为之的仿佛就只有于 斯曼一个人。可以说,于斯曼是用16章的离题话,描写了一个隐居的文人德塞森特所经历的物质生活和精神遐想。用作者自己的话说,这部作品的“每个章节都变 成了一种特殊风味的酱汁,一种不同艺术的升华;它浓缩成宝石、香精、花卉、宗教与世俗文学、非宗教音乐和素歌的一种‘精华’”。

  “颓废”一词,在法语中为“décadence”,本来指古罗马文学中继黄金时代(大致相当于公元前1世纪,以西塞罗、维吉尔、贺拉斯等人的作 品为代表)之后的一个“衰微”阶段的文学。那一时期的一些罗马作家,如《萨蒂里孔》的作者佩特罗尼乌斯,所写的作品中没有复杂情节和错综的情感纠结,只是 用精致华美的语言,尽量细致而客观地描写当时走向没落的罗马社会(尤其是贵族社会)的颓废风俗和享乐生活。

  现在,在文学史上,“颓废”一词特指19世纪末期的法国诗人,尤其是象征派诗人,例如波德莱尔、马拉美、兰波等人,当然还包括同时代英国晚期的 唯美派诗人,如王尔德、西蒙斯等。1886年到1889年,法国诗人阿纳托尔·巴茹创办了《颓废》杂志,标志着颓废主义作为文学流派的存在。但于斯曼是在 《萨蒂里孔》一类作品中,看到了一种写作的可能性,即以各种各样的文字手段,来穷尽自然、生活、艺术、人为模仿所能带给人的一切享受;而他又在这种颓废的 情调、颓废的生活、颓废的趣味之上,加入了现代享乐主义、神秘主义、象征手法、宗教情怀……就这样,以于斯曼等人为代表的颓废派作家,在19世纪末期形成 了一种特有的文学“逆流”,他的《逆流》,更被文学史家们看作是颓废主义的圣经。

  在《逆流》中,作者借德塞森特之口说,“人为的仿造是人类才华的独特标志”。他甚至声称:“大自然的著名发明中,没有任何一项会那么微妙,或那 么崇高,以至于人类才华无法创造;没有任何一座枫丹白露森林,没有任何一道月光清辉,不能用充满电灯光的布景来制造;没有任何一道飞流瀑布,不能由水利设 施来模仿得惟妙惟肖;没有任何一片怪石巉岩,不能用硬纸板来逼真地拼凑;没有任何一朵鲜花,不能由特殊的绸缎和奇妙的彩色纸来与之媲美!”

  这一切“人工仿造”的享受给人带来的快感毕竟是有限的,但于斯曼就是要用“字词”使这一有限的享受达到顶峰。除了色彩方面的视觉享乐,《逆流》 中还有多处描写了味觉、触觉、听觉、嗅觉等的感官享乐,其中第4章中对被称作“对嘴管风琴”的利口酒桶库的描写,同时体现出听觉上天籁之音和味觉上琼浆玉 液的结合。

  《逆流》出版后,立即获得了不少赞誉,《理想藏书》竭力推荐《逆流》,把它选为最佳25本“法国小说”之一。作家保尔·瓦雷里说:“于斯曼是当 今天下人里头跟我的心最合拍的人。我一直在重读《逆流》;这是我的圣经,我的床头书。最近20年来,再没有比它更有力的作品了。这是创造了一种文风、一种 典型,还几乎创造了一种新艺术的罕见杰作之一。”而马拉美甚至把《逆流》称为他自己所期盼的“惟一的书”。

  最令后世文学爱好者津津乐道的是,英国作家奥斯卡·王尔德在《道林·格雷的画像》中,让主人公道林·格雷成了《逆流》的忠实读者。王尔德借道 林·格雷之口道出对《逆流》的看法:“作品以一种精细雕琢的奇特风格写成,既闪闪发亮,又隐晦曲折,充满了俚语、老派说法、技术名词以及博学的长篇大 论……感官的生命在这里以神秘主义哲学的术语得到了描绘。有时候,人们不再知道,他们读到的到底是一个中世纪圣人的精神自述,还是一个现代罪人的死气沉沉 的忏悔告白。这是一本毒液四溢的书。在它的书页周围,飘荡着一股沉重的熏香,熏得人脑袋生疼。”

  当然也有一些作家对《逆流》很不以为然,左拉在致作者的信中就说,他已经“闻到愚昧无知的气味了”。

  于斯曼心里很清楚,左拉一定会指责这本书偏离了自然主义道路:“他说我给自然主义带来了可怕的一击,我让流派误入了歧途,我用这样一本小说给自 己破釜沉舟地自断了后路,因为不可能用任何一种文学类别来界定在这样一本薄薄的书中穷尽的这一文类”。对于自己与左拉之间的美学思想分歧,于斯曼毫不含糊 地认定自己的理由:“首先,是我体验到的那种迫切需要,要打开窗户,逃离一个令我窒息的环境;其次,是强烈的欲望,要打破偏见,打破小说的界限,让艺术、 科学、历史进入小说,总之,一句话,只把这种形式用来作一个框框,让更严肃的内容进入其中。”他对自然主义非常失望:“这一流派,本应对把真实人物定位于 确切的环境中作出令人难忘的贡献,却落得一个反复唠叨、原地踏步的下场。”他认为,自然主义的追随者会“走进一条死胡同”,“撞在一堵死墙上”。

  于斯曼出生在巴黎左岸的圣日耳曼德普雷街区,笔者去见P.O.L。出版社的老板时,他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的,就是当年于斯曼出生的那栋房 子:Suger街的9号。又一日,笔者从Saint Placide地铁站出来办事时,专门绕道到Saint Placide街31号,那是于斯曼的故居。1907年5月12日,于斯曼就死在这栋楼里,享年不满一花甲。

  另外,笔者还特地去了向往已久的丰特奈玫瑰镇。一经过丰特奈玫瑰镇的小树林,《逆流》的感觉就扑面而来,离巴黎那么近,却那么安静,这应该就是于斯曼的选择。告别巴黎,告别科学,告别自然主义流派,告别左拉;走向寂寞,走向孤独,走向神秘,走向象征森林。

  最后,笔者去了于斯曼的坟墓,那是在巴黎左岸的蒙帕纳斯墓地,第二墓区中,墓碑石上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形状的凸雕。他的坟墓附近,就有 不少法国作家的长眠安息处,如莫泊桑,如波德莱尔,前者曾是“梅塘集团”中于斯曼的同党,人们一说到于斯曼的《背包在肩》,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莫泊桑同样 在梅塘小镇左拉的家中讲述的《羊脂球》;而波德莱尔则可被看作是于斯曼的精神导师,一本《恶之花》无疑极大地影响了《逆流》。100多年来,于斯曼始终与 莫泊桑、波德莱尔为邻,而他的《逆流》,则在读者的心中,跟《羊脂球》和《恶之花》一样,标志着19世纪法国文学史的那一段:从自然主义到象征主义,从现 实走向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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