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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国卿:潢源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09:42 来源:人民日报 初国卿

  辽河,史前称句骊河,汉时称大辽河,清代亦称巨流河。辽河流经沈阳地段的岸边有康熙年间所建的巨流河古城,古城所在地新民古称潢南,此名来源于辽河的另一个古称——潢水。而狭义的潢水当是指辽河源头之一的西拉沐沦河,它发源于内蒙古克什克腾旗,其源头称为潢源。 

  一

  从沈阳去潢源要经承德、隆化,过木兰围场,进入内蒙古克什克腾旗的乌兰布统,再从乌兰布统北行120公里,跨西拉沐沦河后到达克旗经棚镇。途中,经过有“西拉沐沦河第一桥”之称的普渡桥。此桥距西拉沐沦河源头70公里处,建于清乾隆年间,是个三孔石桥,当地人又称之为“罗锅桥”。

  普渡桥北部不远处就是有名的风景区青山冰臼群。峰峦叠嶂,奇石怪崖,海拔1574米高的花岗岩峰顶上,遍布着数百个第四纪冰川后期以滴水穿石的方式留下的冰臼。站在这样的冰臼群中,俯身看西拉沐沦河,如一条白练,穿山破土,蜿蜒东去;河中洲渚,两岸人家,尽在眼前。脚下是大兴安岭山脉的东南边缘,而河对岸则是燕山山脉的东北边缘,东北和华北的两大山脉既在西拉沐沦河交汇,又在西拉沐沦河分野。

  于青山冰臼群上向东看,宽阔的西拉沐沦河,一路浩荡,隐入东边天际。或清澈或浑黄的河水,如一把苍凉的孤剑,切割着北纬42°53′的土地,在大兴安岭与燕山之间的沙原上永恒地流动。它流出克什克腾旗后,经翁牛特旗、林西县、巴林右旗、阿鲁科尔沁旗,最终于奈曼旗、翁牛特旗和开鲁县三旗县接壤处的大榆树附近与老哈河会合,形成西辽河。 

  西拉沐沦河很早就出现在史书中。《吕氏春秋》、《淮南子》曾将其列为“中国六大川”之一,郦道元在《水经注》中也有过记载。在《后汉书》中称“饶乐水”,《三国志》中称“作乐水”,《魏书》、《北史》中称“弱洛水”、“弱落水”,《旧唐书》、《旧五代史》、《新唐书》、《辽史》中称“潢水”,《新五代史》称“黄水”、“枭罗箇没里”,《契丹国志》中又称“袅罗箇没里”、“女古没里”、“潢河”。“西拉沐沦河”则是后来的蒙古语,意为“黄色的河”。历史上的西拉沐沦河两岸是有名的千里“平地松林”,从潢水源头一直延伸到赤峰西南辽代松山州附近。青铜时代的夏家店文化遗址,五千年前的红山文化遗址,七千年前的兴隆洼文化遗存,白岔河岩画所表述的简狄吞食燕卵、孕娩生契的故事,都充分证明了古老的西拉沐沦河同样是人类文明的摇篮。

  于青山冰臼群再顺着西拉沐沦河西望,只见斜阳之下,大兴安岭和燕山两大山脉交汇越来越窄,那是著名的西拉沐沦河峡谷。溯峡谷西行不远,就是西拉沐沦河源头——我们想要寻找的地方。

  二

  到达经棚的第二天上午,我们换乘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去往位于浩来呼热乡中部的西拉沐沦河源头——潢源。因近源头30公里的西拉沐沦河峡谷奇险难行,去源头只能从经棚向西北绕行到浑善达克沙地东南缘与贡格尔草原接壤处进入,先是走30公里草原到潢源敖包,再进入潢源谷地。

  草原无路,坐在四轮驱动的丰田皮卡车上,就像骑在奔驰的骏马上一样,一会儿跃上高坡,一会儿冲下沙岗,眼前是隐隐约约的天际线。天空充满张力,环顾四周,好像是用鱼眼镜头拍摄的立体照片。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蔚蓝的穹庐之下,千变万化的白云无声息地飘着,在这样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飞快奔驰的汽车也显得速度很慢。雄鹰在空中翱翔,不时会发出一两声充满金属质感的鸣叫,撕裂宁静。仰望着它的翅膀和翅膀上的天穹,不禁感到天地之大、人之渺小。在这种博大和壮美面前,所有文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潢源敖包矗立在浑善达克沙地一处高岗上,那是专为潢水源而建的。站在敖包前,可一览沙地全景。与身后的一片碧绿不同,眼前的基调是白色的,沙丘如垄似链,间或有绿色灌木一丛丛点缀其间,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硕大的油画,白与绿相间的有创造力和艺术性。潢水源头就在敖包下面,略带浑圆的沙丘在敖包不远处突然下陷,形成簸箕样三面环山的盆地。当地人称为“白槽沟”和“源水头”,古代称为“砥石山”。《荀子·成相篇》有云:“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砥石山边白槽沟,不知这里藏着怎样的秘密。

  按照当地习俗,我们在下到潢源之前,按顺时针方向绕敖包三周,同时心中许愿,并添加三块石头以求心愿得偿。然后,带着“垒石为山,视之为神”的虔诚之心走下沙坡,约用了半个多小时进入谷底。在谷底打量这沙丘盆地,面积约有百亩,自西向东,横裂成一条沙谷。盆地中长着一丛丛白杨旱柳和矮桦蹲榆。近东缘与峡谷接壤处的平台下为一沙崖,崖下十余米即是潢源。

  静下来看潢源,只见一脉溪水从平沙沼泽里,从葳蕤细草中流出。顺着水流,踏着一块块散落在水中的枯木走到沙崖之下,似乎不见水的来处,只是泥一样的砂浆在平铺着。蹲下细看,才见砂浆之上水与沙在缓缓移动。再看崖根之处,所有白沙就像有人调动一样,以同一个速度蠕动着。原来这细沙之下就是溢水之处——开始时水在沙下溢动,沙在水上蠕动;接下来是水自沙罅中涌出,沙又沉在水中形成砂浆;砂浆滑动一两米处则是滤出的道道涓流,数脉涓流又汇成一道清溪。站在潢源面前,一时有些难以相信,古老而壮阔的西拉沐沦河竟然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源头,一个沙动水溢的源头。

  三

  在来潢源之前,我曾读过当代数篇描写这里的散文。文中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西拉沐沦河“源头藏在一处人迹未至的原始森林里,那里有林海千里,鸟雀争鸣”,且有“千百道喷泉,向着晴空迸发”。到了真正的潢水源头,我不禁怀疑,那些写潢源的作者们是否真的来过此处?如果来过,断不会说这里“人迹未至”,也不会说“林海千里”,更不会说“千百道喷泉,向着晴空迸发”。早在辽天显十二年(公元937年),耶律阿保机的儿子、后来成为辽太宗的耶律德光就曾到过潢源;此处“林海千里”倒是实景,但那只是清代以前的事;这里可能曾有过“千百道喷泉”,但那是民国时的景象,民国经棚县知事王枢到过这里,还曾赋诗:“寻到潢河最上游,碧翻白涌镜涵秋。”

  沧海桑田。如今,潢水源头只有白沙和白沙滩上的矮树,只有白沙缝里渗出的涓涓细流和细流之上的段段枯木。它静静地躲在浑善达克沙地的臂弯里,没有喧嚣,没有张扬,连源头的水也是从沙缝里挤出来的。民国那位王知事所描写的潢源不过就是百年间的事,但我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所吟的那种词语间充溢着水汽的景象了,只能在白沙与矮树之间,在朽断的和新生的树木之间,想象着潢源曾经有过的葱茏与繁茂。我不禁仰头向潢源敖包发问:在今后的百年间,或许更短的时间里,今天的潢水源若被漫漫白沙吞没,到那时,后世的人们该去哪里寻找西拉沐沦河之源?

  如今的潢源是那样的平凡,平凡得就像一位老祖母。那风中扬起的一抹抹白沙,多像老祖母满头的白发。那溪水中倒伏的根根枯木,多像老祖母爆出青筋的手臂;每个布满细密年轮的树洞里或长着一棵小树,或是几缕细嫩的青草,有的还在幽幽地发芽,如同老祖母般,岁月渐老却精神依旧。

  在源头的溪水中,我捡到了一块沉沉的“石头”。拿到手上细看才发现,这是一块老榆树的结。它如阴沉木一般,在潢源的水中不知浸泡了多少年,一面是剥掉树皮后的斑驳,一面是年轮邃密的断面。在告别潢源、攀沙山而回的路上,我一直用手托着这块老树结。待上得沙丘,发现手中的老榆树结竟比在谷底轻了许多,原来经过中午沙地阳光的曝晒和一路的水分蒸发,它已完全还原成了一块木头。晒干后的老榆树结上,年轮一圈套着一圈,密致而清晰,数一数竟有100多圈。最令人称奇的是,在年轮中间有一个如鱼眼样的深洞,洞中沉积着闪闪发光的白沙,犹如树眼中的瞳孔。这让我想起了几年前读过的一首写潢源的诗:“一群一群的黑松林死了/几千圈的年轮睁几千只不死的树眼/有生灵听见树眼一直在哭/一眼一眼的泉在黑松林死去的地方流。”啊,这也许是我在潢源敖包许愿的结果吧,潢源知我虔诚,于是赐我千年树眼,慰我潢源之思。

  回到沈阳后,我将“潢源树眼”置于花梨画案之上,读写之余,轻轻抚弄。每一次,我似乎都能从细密的年轮里和闪闪的树眼中,读到潢源老祖母般春暖花开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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