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章(徐鲁)

　　乡场之秋

　　我深深地爱着我的江南乡村的秋天。爱那丰盈的禾场、金色的果园、欢腾不息的河流。这是我们生生不息的心灵的家园，这是我们忍受着曝晒、经受着风雨赢得的季节，是我们整片乡土上最为欢乐的时候。

　　谷子收割回家了，原野上弥漫着稻草的芬芳。白嘴鸦落在稻草人身上，仿佛从异乡归来的游子，在倾诉着深挚的乡愁。拾穗自然是老人们的事了。其实他们哪里是在拾穗啊，他们是在向着仁慈而宽厚的大地母亲深深地鞠躬，当他们直起身来，又好像在为下一代人默默地做着新的祈求。

　　那些从打工的外地、从不同的地方赶回来的年轻人，早已聚满了阔大的禾场，为了庆祝家乡的又一个丰年。小伙子们一个个就像健壮的豹子，少女们宛若那河岸的水柳。那是谁正甩开膀子擂响村中那面祖传的土鼓？灿烂的鼓声震动着山岭，阵阵回音又如风啸雷吼……

　　啊，跳起来，跳起庆典的舞蹈来吧！啊，唱起来，唱起自编的歌儿来呀！这里不怕曲高和寡，这里无须害怕害羞。老年人都知趣地躲开了这些欢笑的年轻人，他们远远地站在一边欣赏着，谈论着，自豪地回忆起几十年前各自年轻力壮的时候。啊，敲吧，敲吧，年轻人！请你们在整个乡村这张大鼓面上，敲出属于我们的生活的新节奏。

　　乡村女孩

　　我和一个秀美的乡村小女孩，相遇在这个秋天的早晨。她好像是第一次走进有着宽广的大街的城市。她婷婷地站在大街上，望着一座座高楼和一个个橱窗，眼里是那样奕奕有神，那样的好奇和惊喜。早晨的风，轻轻地撩起她鲜艳的红围巾，围巾上飘出缕缕田野的芬芳。一朵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像一只蓝蝴蝶，静静地栖落在她薄薄的头发上，使我觉得，她就像一小朵带着雾气的水乡的云彩，轻盈地飘在这秋天的早晨。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的小村来的，但她的眼神告诉了我，她带来了乡村的喜讯。她告诉我，她是来请城里的什么人，去她的小村做客的。她向我问路，说在家里等待着的，是她年老的爷爷。她还天真地告诉我，她那个小村，也真是奇怪，这个秋天刚刚到来，每家的小院里，又传出了那么多她想也没想到的“新闻”，听起来，真是让人振奋……说到这儿，她甜甜地一笑，那清澈的目光，既含着自豪，又那么单纯。

　　啊，我们的乡村，我们的农民！当这个晨光一样纯净的乡村小女孩，连同她那轻柔的声音远去了，我却在这秋天的晨光里，站了很久很久。农民，我见过许多许多，我就是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的，从小村里走到我们的城市来的，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愉悦和欢欣。我的心里怀着最真切的喜悦和祝愿。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美妙的念头，我想，我应该立刻就去写一首最好的诗，为着这个满怀着希望的乡村小女孩，还有她的背后，那千千万万个我们善良的祖父，我们辛劳和勤恳的父亲。或者，我干脆就做个不速之客，悄悄地回到那里去，去看看我的小村，看看我的父老乡亲。是的，一定，一定的。因为我是那样地想念他们啊！

　　留得片瓦听雨声

　　韵味悠长的江南小巷，暗合着一种生命的熨帖与平实，也永远是心灵的润泽与宁静的象征。

　　小巷两边的青灰色屋顶，古老而整齐的瓦片缝隙里，长满了金色的、安静的瓦松。瓦片之间仿佛凝固着往昔时光里斑驳的残梦。那交错相映的双拱石桥，精致而又历尽了沧桑。古老的岁月的脚步从一座座老桥上轻轻迈过，时光的流水从一座座老桥下缓缓远去，浣洗和淘米的女子永远是温婉和妩媚。浅浅的小船来来往往，载着欢乐，也载着辛劳，载着一代代人对幸福生活的期待与梦想。

　　小巷永远是和浓浓的乡愁连在一起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诗人陆游梦里的乡思。“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是诗人戴望舒所幻想过的心灵的故乡。它远离喧嚣的市声和名利场，人间的一切欢乐忧伤和幸福的梦想，小巷都是沉默的见证；它宁静淡泊，寂然无声，却又独具深厚和浓重的沧桑痕迹，就像一位历尽了艰辛、阅透了世事的老人。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曾经有多少文人墨客和离乡游子，都蘸着梦里的江南烟雨，描画过他们心中的江南！鲁迅、周作人、丰子恺、郁达夫、叶圣陶、茅盾、叶浅予、徐迟、吴冠中、陈逸飞……他们都曾经在自己的文字里和画幅上，深情地描画过美丽的江南。老去的只是时间，一代代的小巷人家，他们的欢乐与忧伤、希望与梦想，依然薪火相传、绵延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