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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诺皮奥与法玛,或译者的双重自我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09: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范晔,任教于北京大学西葡语系,西班牙语语言文学博士,马尔克斯授权中文版《百年孤独》译者。译有西语诗人圣胡安·德拉·克鲁斯、塞尔努达、阿莱克桑德雷、希梅内斯等人的诗作,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小说等。

  CRONOPIO CRONOPIO CRONOPIO

  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克罗诺皮奥

  这样几个重复的音节在1962年之前还是毫无意义的字母组合,但在那一年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出版了他的小书《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自此之 后,这些重复的音节就有了特殊的含义,所有科塔萨尔的粉丝和读者在见面或通信的时候都以这样的方式来彼此问候。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阿根廷人,现居马德 里,我跟她通信的时候常常以这样的方式问候,邮件结束时我也常向她致以克罗诺皮奥式的敬礼,而且我们把作家科塔萨尔称为大克罗诺皮奥。

  克罗诺皮奥第一次出现是在这样一句话里:“有一次一位法玛在一家挤满了克罗诺皮奥和艾斯贝兰萨的货栈前跳特雷瓜又跳卡塔拉”,科塔萨尔编造出来 一些新词,或者以全新的意义来使用熟悉的词,比如法玛(fama)与常用的“名声”这个意思毫无关联。一句话里突然出现了5个生词,而且作家毫不解释,言 下之意这些都是天经地义、司空见惯、你完全就应该知道的东西,如果你不知道不是我的问题是你的问题。

  那么,克罗诺皮奥和法玛到底有哪些性格特点呢?“法玛旅行的时候,他们在一座城市过夜的习惯是这样的:一个法玛去酒店仔细调查价格,床单质量及 地毯的颜色。另一个去警察局为三人的全部动产及不动产申报造册,并开列行李清单。第三个法玛去医院,抄下值班医生的名单及他们的专长……”“克罗诺皮奥旅 行的时候,酒店客满,火车离站,暴雨倾盆,出租车要么拒载要么收他们很高的价钱。克罗诺皮奥的情绪丝毫不受影响,因为他们坚信这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还在 睡觉前互相感叹:‘美丽的城市,多美丽的城市。’整夜都梦见城市里举行盛大的节庆,并且他们都在受邀之列。第二天起床兴高采烈,克罗诺皮奥就是这样旅行 的。”

  在这段节选里面,可以依稀看到这两种奇怪生物的一些性格特征,结合书里其他的故事我们发现,克罗诺皮奥,按今天的话说,就是有点二的文艺青年, 他们常常在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上自得其乐,有时候显出没心没肺的状态;法玛则是谨小慎微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所以有读者分析认为克罗诺皮奥是艺术家的画 像,法玛则是庸俗的、乏味的、谨小慎微的中产阶级的写照,不过大克罗诺皮奥也就是作者科塔萨尔自己不承认这样一种解读,克罗诺皮奥就是克罗诺皮奥,不代表 任何阶层,也没有具体的指涉。

  说了这么多究竟意图何在呢?是因为我想或许可以用作家笔下的克罗诺皮奥和法玛这两种奇异的存在来代表两种不同类型的译者,当然特指文学译者。一 类是克罗诺皮奥型译者,他们都有一种强大的天真和无焦虑的自信,不在乎直译还是意译、归化还是异化,当他们看到美好的文字就情不自禁地手痒,忍不住要把它 翻译过来,至于有没有人看、大家是不是喜欢、能不能出版、拿多少稿费这些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都是自得其乐的文学游戏爱好者、迫不及待要加入词语 嘉年华的嬉戏者。另一个类型为法玛型译者,他们总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永远处于不安和焦虑中,总是想着文本是不是可译,怎么样才能 避免诅咒般的翻译中的丧失?另一方面他们总是吹毛求疵,是无可救药的细节控、完美主义强迫症患者。

  《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中有一篇小文,题目叫做《上楼梯指南》,当然上楼梯这种日常生活中习见的现象完全不需要指南,但作家偏偏写了一个“上楼梯指南”,翻译这样看似文字游戏的地方,需要一点点克罗诺皮奥精神:

  上楼时一般应面对楼梯,因为侧身或背对楼梯进行将产生相当程度的不适。正常的做法是采取站姿,双臂自然下垂,抬头(但不要过分抬头以至于眼睛看 不到下一级台阶),呼吸须平缓而规律。上楼梯应从抬起位于身体右下方的部分开始,该部分一般会被皮革覆盖,除个别情况外其大小与台阶面积吻合。该部分(为 简便起见我们将该部分称作脚)安置在第一级台阶上之后,抬起左边对应的部分(也称作脚,但请勿与此前提到的脚相混淆),将其抬至与脚相同的高度,继续抬升 直到将其放置在第二级台阶上,至此,脚在第二级台阶,同时脚在第一级台阶。(最初的几级台阶通常最为困难,在熟悉了必要的配合后情况将好转。脚与脚的重名 也为说明造成了困难。请特别注意:不要将脚与脚同时抬起。)

  这是西班牙语文学史上一篇名文,翻译时真的需要呼唤克罗诺皮奥的帮助,因为需要有把平庸琐碎司空见惯的日常现实当作新大陆来发现的能力,才能处理好这样的文本。另一个例子是作家塑造的特立独行的家庭,他们生活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洪堡大街上:

  我们在这些事上的思虑周详从我二姑的例子即可见一斑。她明显拥有体积可观的臀部,而我们决不会屈从于常用名的诱惑,如“埃特卢里亚式广腹细颈瓶”这样粗鲁的绰号,我们一致决定选用最庄重且最富于家庭气息的名字:“大屁股妞儿”。

  这里也需要一点克罗诺皮奥式的游戏精神——对文字游戏的敏感,而要体现出其间的幽默感,必须在文体上下些工夫,着力来显现文体的反差,才能把幽默色彩体现出来。

  那么作为细节控的法玛型文学译者会怎么解决问题呢?《百年孤独》中,孤女丽贝卡来到布恩迪亚家的时候,作者这样描写她的形貌:

  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摇椅上吮手指,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打量着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听懂别人提问的迹象。她穿着已显破旧的黑色斜纹布衣 裳,脚上是漆皮脱落的短靴。头发拢到耳后,用黑带子束住两个发髻。披肩上的图案沁染汗渍已无法辨认,一颗食肉动物的犬牙配上铜托系在右手腕上当作抵抗邪眼 的护身符。

  “邪眼”的西班牙原文是“mal de ojo”,以前的译本按字面把它翻译成“眼疾”,也就是眼睛的疾病,这是有道理的。但我在翻译时可能是法玛情结作祟,不愿意轻易地放过细节,就下些工夫看 有没有可能指代其他的东西。原来“mal de ojo”是一种流传广、历史悠久的古代信仰。有这种信仰的人认为某些生物、包括某些人具有用眼睛或视线对其他生物造成伤害的能力,就称为“mal de ojo”。西方文化中这种邪恶能力最具标志性的动物被称为Basilisco,是传说中的一种生物,有些字典翻译成蛇怪。蛇怪据说可以追溯到普林尼的《自 然史》;西班牙塞维利亚的一位圣徒San Isidoro de Sevilla用拉丁文写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词源学》中也提到了这种生物。书中说,蛇怪觅食时只需抬头往天空一看,在它视线所及,飞鸟就会坠落摔死,成 为它的食物。博尔赫斯书里也专门提到这种动物,他提到人们常说蛇怪生活在荒漠里,其实并不确切,实际上是蛇怪造成了荒漠。这是在西方文化中源远流长的主 题。《堂·吉诃德》中也曾用蛇怪来比拟一位牧羊女,她非常美貌但对追求者又冷若冰霜。这是很有趣的爱情诗歌传统。为什么文艺复兴时代的诗人对这种丑恶凶残 的动物情有独钟呢?他们恰恰认为用它来比拟颜如桃李又冷若冰霜的女子再合适不过了。她的美貌和冷漠给爱上她的人带来巨大的杀伤效果。西班牙古民歌里也有很 多跟蛇怪或者眼睛杀人相关的主题:

  Los ojos de mi morena

  tienen un mirar extra o,

  que matan en una hora

  más que la muerte en un a o。

  我的黑姑娘

  双眼不一般

  一个时辰杀的人

  赛过死神干一年。

  除了文人诗歌或民间诗歌,在宗教传统中这样的主题也并不陌生。《圣经》中,摩西因为怕见神蒙上眼,蛇怪和高高在上的上帝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 形象发生了重叠,“你不能见我的面,因为人见我的面不能存活”。经过漫长的求证之后,我把mal de ojo翻译成“邪眼”,因为有这样一个传统和信仰在。译者心中常会有一个克罗诺皮奥,有时候也会有一个法玛,在不同的情境中有时克罗诺皮奥跳出来,有时法 玛跳出来,任何译者心目中都会有这种双重自我的存在,在不同时间和情况下以不同的组合出现。

  还有一个自供状是克罗诺皮奥和法玛合作的例子,但是个失败的案例。《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镇本来是自由自在的田园牧歌场景,外界政府的力量介入后 打破了乌托邦的幻境。一位政府代表来到镇上,分发公告说大家要听从他的要求,这激起了当地居民的不满和惊诧,大家公推他们实际的领导、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 代族长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来讨个说法,于是他就来到政府代表门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Y para que lo sepa de una vez, no necesitamos ningún corregidor porque aquí no hay nada que corregir。

  另外请您弄清楚,我们不需要里正,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纠正的。

  动词corregir本身是改正、纠正的意思,词形上corregir和corregidor是同源词,corregidor从字面上看是纠正 者的意思,但这里显然涉及到语言游戏,如何处理呢?我又法玛情结发作,上天下地追寻了一番。我在西班牙皇家学院网站的数据库中专门查了 corregidor这个词,系统给出了该词的使用数据统计表,它最早可以追溯到15世纪,主要出现在司法类的文献里。corregidor在《新时代西 汉大辞典》里给出的意思是行政长官或总督;皇家学院字典里的意思大概是国王任命的城市或村镇行使统治或行政权力的官职。我又查看了中国古代的职官表找到了 代表古代乡官的职务“里正”来对应西文里的官职。

  我这么纠结地想找出一个官名,是希望能在语言变化中保留原文语言游戏的痕迹,通过“里正”和“纠正”的同字现象来体现原来的同源词。我觉得这还 是有必要的。首先,它非常有效地刻画出人物性格。布恩迪亚家的第一代族长显然不认识corregidor,完全是望文生义,他认识corregir,就认 为corregidor是纠正的人,所以,他本意是说“我们不需要一个纠正的人,因为这里没有什么可纠正的”。这恰恰反映出马孔多“帝力于我何有哉”、自 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更重要的一方面,《百年孤独》就是一本解读之书或者翻译之书,所有的人物都在进行翻译或者解读,有时候是正确的解读,有时候是误读。 《百年孤独》原文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但也充斥着大量的外语,英语、法语、加泰罗尼亚语、拉丁文甚至其他的混合语言。全书里最重要的翻译案例、贯穿全书的主 线,就是布恩迪亚家族几代人想方设法破译老吉普赛人梅尔基亚德斯留下的羊皮卷。当最后一代布恩迪亚把羊皮卷破译出来后,知道这是用梵文写的家族百年的历 史,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结局。而当翻到最后一页他就知道再也走不出身处其中的屋子,因为他读到的现实同时正在实现。当破译的过程结束,原文也结束, 译文也结束了,包括破译者的生命也在小说的最后一页结束。当读者看到《百年孤独》最后一页时会发现原来手里捧的小说是译文,真正的原文就是羊皮卷,作者加 西亚·马尔克斯只是译者,真正的作者是他笔下创造的人物老吉普赛人,所以读者陷入到翻译和解读的迷宫之中。当然,读者也会立刻想起这是向《堂·吉诃德》致 敬,《堂·吉诃德》第八章里,堂·吉诃德出去历险,和一个人打起来,正当读者读得兴高采烈之时,叙事者突然跳出来说:“对不起,各位读者,原稿没有了。” 叙述者从小说叙事中突然把读者从阅读幻觉中带出,开始讲他在集市上碰到的神秘手稿,手稿是用阿拉伯文写的,他又雇了个摩尔人给他破译出来,堂·吉诃德的故 事才得以继续下去,所以读者后来看到的堂·吉诃德的故事也是摩尔人的译稿。这真是很奇妙,原来西班牙语文学史上的很多经典文学都声称自己是译文。

  但为什么说用“里正”来处理西文里面对应的词是一个失败的案例呢?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里正”跟corregidor一样都是古代官名,现 在也基本不用了,但在外国小说里出现中国古代官名,对许多读者来说存在强烈的违和感,打破了阅读的幻象;另一方面,“里正”这个官,可能小了一点,后文政 府代表阿波利奈很快就升职成市长了,从中文看,这一升职有点突兀。

  我记得,博尔赫斯有一张照片:他已经失明之后,坐在那里,旁边很神奇地有一只兴高采烈的停留在空中的猫,我觉得这有种奇特的和谐。一个是轻盈灵 动的跳跃、无重力的漂浮;另一个是年迈的、失明的、睿智的又常常具有怀疑精神的老者,二者间产生奇妙的互动应和。也许克罗诺皮奥和法玛共舞、译者的双重或 多重自我想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冲突对立又奇妙合一的境界。

  

  译文

  美洲秃鹫和克罗诺皮奥

  一只美洲秃鹫闪电般扑落在一个克罗诺皮奥身上,后者正从提诺斯卡斯达经过。美洲秃鹫把他按在花岗岩墙壁上,极其傲慢地说道——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不美。

  克罗诺皮奥:您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鸟。

  美洲秃鹫:接着说。

  克罗诺皮奥:您比天堂鸟更美。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飞得不高。

  克罗诺皮奥:您飞翔的高度令人晕眩,完全超音速,直逼平流层。

  美洲秃鹫:你敢说我难闻。

  克罗诺皮奥:您比足足一升的让-玛丽·法里娜香水还好闻。

  美洲秃鹫:该死的家伙。一点儿让人下嘴的地方都不给。

  花儿和克罗诺皮奥

  一个克罗诺皮奥在原野上发现一朵孤零零的花,一开始他想把它摘下来,但想到这残忍又无意义。

  于是就跪在花旁边,兴高采烈地和它玩耍:抚摸它的花瓣,朝它吹气让它跳舞,像蜜蜂一样嗡嗡响,闻它的香气,最后躺在花下面,无比安详地睡着了。

  花儿想:“他好像一朵花。”

  法玛和桉树

  一个法玛在森林里游荡,尽管不需要柴火,他仍然贪婪地打量着一棵棵树木。树木们非常恐惧,因为他们了解法玛的习惯,担心最糟的情况出现。在所有的树木之中有一棵美丽的桉树,法玛一看见他就欢呼,围着困惑的桉树跳起特雷瓜,跳起卡塔拉,口中念念有词:

  ——防腐抗菌叶,健康无忧冬,卫生有保证。

  他掏出一把斧子,砍在桉树肚子上,毫不留情。桉树呻吟着,重伤濒死,其他树木听到他的叹息:

  ——这浑蛋本可以买点卫生球就好的。

  ——范晔译科塔萨尔《克罗诺皮奥和法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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