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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姆·高特罗《死水恶波》:少许暗黑与更多光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09:00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 楚

  去慈溪之前,蒂姆·高特罗的短篇小说集《死水恶波》尚剩三篇未读。我一直想在飞机上读完,可却有些不舍,于是剩下《悔》和《思想的领航员》。我想在睡不着时(在异乡,如果没有酒精刺激我通常失眠。如今已戒酒,所以我必然失眠)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并用铅笔在扉页上划下一行行痕迹。我喜欢像强迫症患者般把小说中奇妙的比喻句勾勒出来,好像只有如此,才能证明我真的读过它。另一方面,我潜意识里似乎一直力图佐证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和贫瘠的词汇量。这让我有种羞愧感。我喜欢这种羞愧感。

  我一直断断续续地读这本薄薄的小说集。在此之前,我读过很多美国南方作家的小说,威廉·福克纳、卡森·麦卡勒斯、凯瑟琳·安·波特、杜鲁门·卡波特、弗兰纳里·奥康纳、理查德·福特、罗恩·拉什……我喜欢他们,犹如我格外喜欢中国的诸多南方作家一样。

  对蒂姆·高特罗知之甚少,只晓得他出生在路易斯安那州摩根城,在大学里教授了30年写作课。认识一位作家的最好途径当然是他的作品,虽如此,还是忍不住搜索他的相关轶事,这些影影绰绰的绯闻、趣事、丑闻跟文学中罗列出的庄严简约的作家条目同等重要:那是作家作品最好的潜台词。可在百度上搜来搜去终无所获,我有些小小的失望,也有些小小的欣慰。

  不得不先说说《死水恶波》。初读时我以为会是篇类似约翰·斯坦贝克的《菊花》那样的小说。《菊花》中,家庭主妇爱丽莎过着平静生活,喜欢种菊花,并渴望走出峡谷领略外面的风光。这种渴望在碰到一位补锅匠后更为强烈。结局却是哀伤的:爱丽莎送给补锅匠的菊花被弃之路旁。在众多文论中,通常以《菊花》为范例来探索女性和自然内在的密切关系,揭示女性和自然受男性控制和征服的悲剧局面。我却隐隐觉得,研究者倒不如从性的诱惑和性的失落角度剖析更为恰切。在《死水恶波》里,开篇也是如此的人物构成:水泵修理员哈里应邀到乡下修理水泵时,碰到了农妇艾达。艾达的丈夫不慎触电身亡,哈里亲眼目睹了艾达变成寡妇的过程。接下去艾达有意无意接触哈里,在干萎的草丛里聊天的细节甚至有些引诱的意味——读到这里,我还在拿艾达跟爱丽莎比较,觉得她们骨子里是一类人,都渴望逃离,只不过一个无意识,一个有意识。在哈里看来,艾达的眼里“充满了对他的欲望”。他奇怪她怎么能在这毫无生气的地方日复一日熬到今天。而事实是,艾达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人,她约他跳舞,给他送水,甚至主动亲吻他。她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为她有些情迷意乱,幻想带她逃开这一潭死水。可他却无意间发现了秘密……离开小镇时艾达跟哈里说:“我能跟你走,我会对你好的。”哈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并且道出她谋杀了丈夫的事实。结局是艾达用扳手打晕了哈里,开走了他的车,而哈里只能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宇宙碎片”。到了这里,蒂姆·高特罗用更冷酷的叙述将自己跟约翰、斯坦贝克区别开来。如果说《菊花》是朵晨曦中清丽的菊,爱丽莎的所恼所忧有一种类似清教徒式的清洁和忏悔,那么《死水恶波》就是一朵密室中怒放的菊,室内密不透风,毫无光亮,留给读者的惟有黑沉沉的绝望。

  有那么片刻,我其实希望哈里最后不要揭穿艾达,而是带她去天涯海角流浪,哪怕有一天她厌倦了将他谋杀——这或许就是蒂姆·高特罗的独有力量,他让我鄙视艾达,厌恶艾达,同时希望她也能随心所欲、活色生香地活着,不必再守那黑黢黢的死水。

  在蒂姆·高特罗的小说中,类似《死水恶波》风格的不少。《晚间新闻让人胆寒》里,杰西·麦克尼尔醉酒后驾驶的装载化学药剂的火车终于出轨,造成爆炸伤亡,他惟有在一路狂奔中等待着末日到来;《灭虫人》中,以灭虫为职业的菲利克斯似乎就是上帝的一双眼睛,窥视着每个家庭分崩离析的过程,而他和妻子渴望有个孩子,却始终未能如愿。他善良自知,把律师介绍给寡妇马洛内,希望孤人成双,好抵御枯燥无味的生活,可当他知道马洛内想把怀上的孩子打掉时,又疯狂地想让她将孩子生下归他所有;《合法偷窃》中,被妻子抛弃的酒鬼拉多想找份工作,不成想廉颇老矣,更沉重的灾难在等候着他;《赌桌上的调味酒》是一篇关于爱情的小说,读起来五味陈杂。它的叙述角度、叙述方式和叙述腔调让高特罗犹如口技大师,发出各种符合身份秉性的声音,与《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相比,它的色泽更缤纷明丽。久未看到这样漂亮的结尾:“沙漠在她眼前伸展,仿佛通往世界的尽头,那是个炎热而遍地岩石的地方……她可能不会活着从那里走出来”……可以说,蒂姆·高特罗笔下的主人公,全生活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农村,他们都是小人物,而且是已经被麻烦缠身、或者即将被麻烦缠身的小人物。他们身不由己地在生活的旋涡中打转、挣扎、麻醉自我或渴求忏悔,这让他的小说底色始终是那种灰蒙蒙的雾霾,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总是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虽说蒂姆的小说跟美国南方的小说传统一脉相承,但与它们的不同之处也颇为明显,那就是小说中的亮度更强烈,人心更软嫩温厚,瞬息的人性光芒让人心生敬畏,远不是奥康纳小说里那种邪恶到底的冷酷,也未如福克纳的小说客观冷静、芜杂广阔——有时你甚至觉得他的小说有些过分说教。除了对这个世界邪恶的想象和憋闷的呼喊,他似乎更在意让那些明亮的光照耀在身心俱疲的主人公身上。《梅兰·勒布朗求婚记》中,50多岁的鳏夫,突然接到女儿空难通知,此时他怀里正抱着7个月大的外孙女……70多岁的父亲劝他续弦,好共同养育婴儿。于是他开始笨拙地四处找女友……90多岁的祖父听到非议后赶来,苦口婆心地劝他洁身自爱……秋夜读此篇尤其暖和,会让你不由自主想起沉默的父亲,想起饶舌的老祖父。《返航》中,刚刚丧子的农妇在田里干活时,遇到迷失方向被迫降落的飞行员。飞行员的年龄与儿子相仿。女人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一点点触动,她盲目地坐上飞机给飞行员带路……这是个温婉的故事,所谓返航,不单是指飞行员最后在她误打误撞地指引下回到部队,更重要的是女人的情感似乎也在返航——她终要面对这个真实世界。在《沟中小蛙》《劫持》中,都有温暖人心的细节出现。可以说,他改变了天气,拨开乌云,让太阳露出来,强烈的光线甚至让我们觉得有些刺眼。

  我发现蒂姆·高特罗极少重复自己。与他年龄相仿的理查德·福特的小说集《石泉城》中,几乎每篇小说里都有离家出走的母亲、失意的父亲、情人的丈夫,或母亲的情人。小说人物之单纯简直让人咋舌,但就是这些不断重复的人物身份,不断重复的背叛与出走,在哀而不伤的叙述中一点点凸显出貌似模糊实则鲜明的个性,最后以优雅简洁的方式打动我们内心里最静穆也最坚硬的那一部分。蒂姆跟福特的区别在于,他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独特的、无重叠的,《死水恶波》里的哈里是水泵修理员,《晚间新闻令人胆寒》里的杰西·麦克尼尔是火车司机,《赌桌上的调味酒》中的一帮赌徒身份各异,他们是挖泥船上的厨师、司炉工、水手、焊工、领航员,《灭虫人》里的菲利克斯是灭虫专家。《悔》中的“我”则是老人院的雇员,给老人们喂食擦洗。有的篇什也很老套,譬如《空路不堪望》,可高特罗讲述得异常耐心。我发现,当作家心无旁骛地讲述哪怕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时,他也会不经意间赢得阅读者的信任和尊重。

  在慈溪的最后一个清晨我读完小说集的最后一篇——《悔》。“我”的一辆雪佛兰旧货车被人偷走,偷车贼是个黑人酒鬼,他把那辆货车当成了自己的家。旧货车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我”还是将车讨要回来。第二天车又被偷窃,如我们所猜度的,仍是被酒鬼偷走,“我”又追要回来……如此几个反复后“我”终于愤怒。在“我”看来,“我”已放他一马,让他免受牢狱之灾,怎能知恩不图报?酒鬼被警察带走,车物归原主,可“我”的内心却不得安宁,最后干脆将车送给了酒鬼。“我”意识到,放弃这辆卡车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而与酒鬼无关……

  从宁波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在回味这个故事;从机场到东直门的快轨上,我在回味这个故事;从东直门到北京站的地铁2号线上,我仍在回味这个故事。嘈杂的潮水般的人流中,我还忍不住戴上眼镜掏出那本薄薄的《死水恶波》重新翻读起来。后来在甬道里与面目不清的旅人擦肩而过时,我发现自己俨然变成了蒂姆笔下的人:身心俱疲又心怀小善,于昏黄灯火下步履踉跄地迈向陡挺的楼梯……回到唐山后,我发觉眼镜遗失在地铁上了。说实话我有点懊恼,可我一点没迁怒到蒂姆·高特罗先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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