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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李立:曼谷老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4日11:2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周李立
曼谷风景曼谷风景

  一

  在这40多年里的很多个炎热的午后,老人都是这样独自坐在曼谷家中别墅的楠木椅上,一边承受着来自暹罗湾的潮热海风,一边听着DVD播放的京剧或者昆曲,有时兴起,老人也听听邓丽君。

  在软滑的泰语世界里,生硬的京腔、拖沓的昆曲以及甜腻的邓丽君都显得异常独特。声音在此时此地,是一条特别的航道,老人由此始航,滑入早就虚无的回忆之洋。

  老人最近开始喜欢听李玉刚,一遍一遍播放着李玉刚在北京国家大剧院《游龙戏凤》演唱会的DVD。这位经由央视星光大道选秀出道的歌手,酷似京剧梅派的路数——唱念做打无不是女人模样,一人分身还可男女对唱。中国艺术的虚幻之美在李玉刚或梅派这里被夸大呈现,欣赏者往往需倾注一些想象力,才能填补艺术与现实认知之间那段长长的距离。

  老人说,“这比泰国人妖美。”

  在老人这里,李玉刚是女人声男儿身,人妖恰与此相反。声与身虽不可分,如虚与实总是相互裹挟,然而,无形的声音却终能更直接地砸中记忆,窜入内心每一寸空隙,无可逃遁。而有形的肉身,无论身处何地是何形状,也总是轻飘,承不住回忆。

  二

  老人今年69岁,离开湖南老家47年,最后一次回湖南是40多年以前。中间漫长的时光,经由声音的路径,盘根错节地搅合在一起,老人一直深陷其中,竟然仿佛从未离开一样。

  老人仍然顽固地讲着带有湖南衡阳口音的国语。40余年在泰国商场征战的经历,也没有让老人学会黏稠的泰国话。至今老人一出口仍然是硬邦邦的衡阳普通话,中国人难听懂,泰国人更不懂。语言设置起一道天然的保护层,又总是像贝壳一般收拢,保护着“乡音无改鬓毛衰”的游子心情。在这把语言的保护伞下,只站着一个孤独的人。他孤独的原因显而易见:回不去也不愿回去的故乡;无法沟通的当下;语言的日常使用已经困难,更莫说精神的交流;老去的年华;不得不放下的生意;奔忙的儿女。时间让一切如鲠在喉的客居心情,都软化顺滑。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将这命运赐予的鱼骨咽下。

  老人不愿再回湖南,说是受了故乡的伤。1966年在衡阳祁东县的农村里,赶着春忙天天采摘黄花菜的少年,每天抬头看见的,却不是那些总也采摘不尽的黄花,而是长江尽头处那座梦幻般的海上之城。

  少年那时已经当了两年的农民。在两年之前,他的身份是大学生。从农民变成大学生容易,再从大学生变为农民却没那么容易。1962年,考入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的湖南乡下少年,让天之骄子的光环光耀了家族门楣,也刺激了满怀妒意的同乡。一纸告状信在那个年代有着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命运的力量。一桩欲加之罪在特殊年代的紧张气氛中,让同济大学对少年作出了开除学籍的决定。失去大学生身份的少年,只得逆长江而上,回乡之路此时道阻且长,少年也从此开启一生逆水行舟的生涯。

  那两年务农的日子或许有些艰难,不然为何40多年之后,老人仍然决绝地逃避着回湖南。不过有时回想起来,其实也还好,湖广大地鱼米之乡,农耕渔牧四时皆有可忙。其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已过、“文革”尚未开始之时,一切并非惨不忍睹。少年是家中长子,弟妹5个排成一队,看起来家族在村里也是有些阵势的。但怪只怪,那颗在上海见惯了江河湖海的心,再也无法于三湘四水中安定,它骚动慌乱,一刻不停。

  不知道少年如何下定了出走的决心。但想必与天下所有离家出走的少年一样,那只有年少轻狂才有的说走就走的勇气起了莫大的作用。

  第一次出走,走的是传统的离乡背井之路。从湖南到广东,像历史上的那些客家人一样,南迁,远离中原的繁文缛节和沉重。岭南的瘴气仿佛总是能够遮蔽掉千疮百孔的过往,给异乡人一个崭新的面貌,用来重新开始。

  少年果然只用了几个月便重新开始了。他把派出所给他遣返还乡的车票与别人交换,换来一张去广东的车票,然后以同济大学高才生的底子,找到了饭碗,足以养活自己。

  还是怪那颗心,蠢蠢欲动,对故土亲人念念不忘。不久,少年忙不迭地回了趟衡阳老家,却又一次被故乡中伤,但凡伤害,似乎总是来自你爱的人和土地。从县上来的公安们,站在村里的地坪上,扎眼得很。于是村里人就都知道了,前两年被学校开除的“反革命少年”,最近又出逃了,但很快又被抓回来了,准备接受调查……

  三

  若干年之后,老人发现自己在同济大学两年所学的与建筑有关的知识全部忘光,却从内心里无端生出了一种对房子的热爱。年老之后赋闲在家,无事时便折腾房子以打发寂寞的时光。今年就先把曼谷的别墅里外都粉刷了一遍,金棕色的外立面让老人的家在一排白色小洋楼中格外醒目,车开进来一眼便能看到,像一排牙齿中镶了颗金牙。在老人的小儿子看来,父亲的房子有一种“奇怪的颜色”。

  曼谷本就是一座金光四射的城市,金光多来自那些佛教寺庙和皇家宫殿。但在曼谷金融街附近的别墅区里,却有一位中国老人也住在金色的房子里,老人自己做自己的佛、自己的王。“迪拜,迪拜的房子都是这个颜色的。”老人自豪地解释着,很满意自己的品位。老人一生数次去过迪拜,那是全世界有实力的珠宝商人都爱去的地方,经营珠宝40余年的老人怎能例外?想必迪拜这座奢华之都,必定有着金光灿烂的外貌。“这是沙滩的颜色。”但老人随即又纠正了我们错误的猜想。

  除了曼谷市区的住所,老人在距离曼谷60公里外的班绳以及100公里外的芭提雅也各有房产。尤其班绳的海边别墅,给老人带来莫大的乐趣,因为这里的房屋业主可以自行设计建造。老人很满意这种对房子的自主权。他带着一种创造性的心情,用60余种不同的树把房子包围起来。老人如客家人给自己建围屋一般,将居所与环境隔绝了起来。老人还喜欢参观周边邻居们的房子,如建筑专家般点评各家设计优劣。点评时,自己的房子总是他用来比照的一处模板。那些被点评的邻居们,多数也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侨民,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位对他们的房子指手画脚的中国老人,曾有过机会成为一名建筑师。

  在班绳树木掩藏的别墅客厅,老人可以大大地打开落地的门和窗,听凭炎热的风穿堂而过,却带不来一丝清凉。这片曼谷郊区的别墅,平日里异常寂静,老人躺坐在硬硬的楠木躺椅上,一边翻看着近年来陆续从中国大陆、香港和台湾带回的中文书,一边想着还要对房子做些什么样的改造。这片土地总是炎热得很,四季蝉鸣,是老人一直可以听到的声音。

  老人看的书多是西方哲学。叔本华、尼采、佛洛伊德都是老人书架上的座上宾,简繁体版、横竖排版、香港版、台湾版一应俱全。一生与金银珠宝打交道,精神上也不能亏待自己。冒险是必要的生存养分,精神上的冒险便只能求助于哲学了。

  对高峰体验的痴迷,让老人一生几乎都没什么可以交心的朋友。想要在泰国找到一个能听懂湖南普通话的中国人本就困难,更何况还需对方能懂得些叔本华和尼采。这简直比珠宝玉石更加奢侈。于是老人只能自己读,一个人读,拿圆珠笔做做笔记,这就算是一种交流了。

  读完了便要去买书,在泰国难买到汉语书,更何况还不要畅销书,而要哲学书。于是老人每年都到中国“补货”。中国西南边陲的云南、贵州、重庆、四川等都是老人常去的地方,却不再到湖南,哪怕湖南与重庆、贵州也仅仅一水之隔,也就让它永远隔着。

  “补货”第一是买书,第二是买茶。老人的大茶杯里,永远装着产自中国各地的茶。老人一边喝,一边念叨今天喝的是贵州雷山的茶,昨天喝的是云南西双版纳的茶,仿佛产地比茶本身更加重要,更加值得被记住。

  却也不仅仅需要茶,曼谷老人的生活必需品中还有咖啡。几十年来在异乡游历,落下对咖啡的瘾。早晨开车出去,第一件事是寻找对口味的咖啡,老人用带着湖南口音的英文熟稔地对咖啡店服务生下单,拿铁、摩卡之类都不入眼,只要一种产自南美的黑咖啡。

  对茶和咖啡的瘾在老人身上轮流发作,就像东西方世界的符咒贴到一起。老人受制于它们,对它们的依赖也让他更加脆弱。因为他总是在长途旅行的途中念念不忘一杯可口的铁观音或黑咖啡,这让他的旅行时常偏离轨道。

  但旅行却仍然比茶和咖啡都要重要。老人有一辆里程已达50万公里的奔驰车,他用了20年时间来完成这个计数,平均每天100公里。如今这辆超龄服役的奔驰车只能擦得亮亮的成为别墅的一种装点。

  然而小小的泰国一隅已无法满足老人旅行的需要。美洲、欧洲和亚洲,老人四处溜达,凭借一点点英文和一口湖南普通话。来得最多的还是中国,每年到中国“补货”,老人惯常独来独往,守着售票处出廉价机票,哪里便宜就去哪里。儿女有心作陪,也吃不了老人旅行时喜欢的那种苦,住青年旅社,长途徒步,脚都要走出泡来。老人尤其热衷在中国西南边陲的山间林地徘徊,这也许是40多年前从中缅边境山林非法出境的秘密往事在作祟。

  四

  老人出境时带了3袋奶粉。3袋奶粉支撑他走了3天,从云南走到了缅甸。那是1966年年底,他当时22岁。第一次南下广东的失败经历加之当时国内的环境,让老人无端觉得自己的未来只能在国境之外。

  当然整个过程也许要复杂和惊险一些,比如:60年代的深山老林,应该还有各种野兽出没;缅甸当时仍有不少的国民党军队残留势力;金三角地区的危险混乱;比比皆是的占山为王的土匪……不过往事皆不可追,老人无心回忆,后辈也无处查对。可确定的仅仅是老人用3袋奶粉走过了密林。说走过也有些牵强,事实上老人随即就遇见了土匪并入伙,也由此成为流窜在边境的一名土匪。大学生的资历让他深受土匪头子器重,原来土匪也需要有文化人来帮他们写写画画。如今回想,老人只说他们杀人不眨眼。大难不死,以待后福。

  后福没等来,却等来3年的牢狱之灾——因为非法入境。但焉知非福,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监狱总是黑暗势力的汇集地,3年牢狱馈赠给老人的礼物,便是摸清了缅甸的势力地图,从此知道何处是雷区何处是坦途。依靠这绝境逢生的网,老人涉足珠宝生意,由此发家。当然,这中间曾数度破产,生意亦并非一片光明。

  但生意是老人一生的信仰。那自青年时候养成的对生意的敏感与判断,到老来也成为老人的困扰,像巧妇突然失去了厨房,技痒难忍。如今69岁的老人已放下生意,三个儿女又各自有事业无需插手,满腹经纶的书生无处施展才华,老人每天摩拳擦掌,又每天无事可做。喝茶读书旅行其实都只是无奈的打发时间的方式。曼谷老人需要的是生意,在生意中感知、判断与决策的过程,才是他真正乐此不疲的高峰体验。他是吃惯了“老干妈”的湖南人,该如何习惯生活清淡得如白水青菜?好在老人四处走来走去有时也会发现些许商机,便赶忙回去告诉儿女。大儿子与大女儿各自经营珠宝生意,小儿子在银行工作,三姐弟有时会顺着老人提供的商机做一些投资,但都知道比投资更重要的,是老人发现自己老有所用之后的满足心情。惟一能与这心情媲美的,便只剩下儿女们回家探望时刻的满足感了。儿女们又有了儿女,站在一起也是浩浩荡荡的一排人。当初老人单身闯边关,如今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也不过数十年之间的事情。儿女们还能讲简单的中文,到孙子一代就完全不通中文了。老人与孙子之间的交流,只能通过太太完成。

  太太是老人一生的宝,是老人与泰国这块异乡之地交流的一扇窗。缅甸出生的太太不仅拥有纯正的中国血统,而且能讲标准普通话以及缅甸语、泰语、英语等若干门语言。太太在语言上的天赋让她天然地就能理解老人含混着湖南话、普通话以及英语的表达,她是老人在这个世界上交流无障碍的人,惟一的。原来上帝眷顾老人的特殊方式,便是给他一位知言善辩的太太,于是老人回想一生经受,都不说苦。

  五

  纵横曼谷城区的高架桥,层层叠叠,穿行其上,发现与上海或广州的市景也并无太多不同,甚至它们还都有一条拥城而过的河。每当夜晚,天气晴好,星月映霓虹,那河上便会开行游船,景象与黄浦江或珠江夜景,亦如出一辙。深色皮肤、小个子、五官突出的泰国人,总是比中国人要喧闹一些。炎热的白天他们躲在阴凉处昏昏欲睡,及至夜晚,便唱歌跳舞,精神百倍。

  潮热的亚热带气候,让从北方初来曼谷的游客一整天都心烦意乱,白日若梦般恍惚。只是曼谷老人这一场白日梦,做了40余年。百年来下南洋的华人并不少,但仍以群聚,潮汕人占其大半天下,潮汕话才是进入这片天下的钥匙。曼谷老人这般独步其间的个案,如同撒落盘外的豆子,被命运抛向不知所踪的半空,再无着落。半生经营的家业事业乃至钻营争取的泰国国籍,也只是让后辈能有处扎根,而曼谷老人自己的根,却早已镜花水月,终成虚拟。老人的弟妹5人近年轮流从中国大陆来曼谷探望,白发相对,惟有眉眼间那些相似之处在宣告血脉基因里共同的遗传,言谈气息却均已陌生,寒暄喟叹之后,便只好相顾无言。弟妹们来了又走,曼谷老人仍然独自应付生活的日夜,依赖京剧与昆曲进入岁月的混沌,隔绝而封闭。一如老人一生都顽固地抗拒使用手机,那带有信号的小金属盒子是通往外部世界的信道,这信道着了魔法一般,束缚住自由的灵魂。曼谷老人说,他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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