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黄裳的书法

　　与舜威兄手札往复，常提及两个人的名字，一是傅雷。读傅雷，是“学问”的日课，也是精神的陶冶。读多了，就想说点什么，于是，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开“读傅记”专栏，关于傅雷的一系列文章，时常与读者见面。

　　还有一个人是黄裳，读他的《榆下说书》《珠还记幸》《黄裳书话》等著作，自然觉得作者学问深厚，文章风华，作者本人也高深莫测、风流倜傥。

　　我不喜欢“粉丝”一类的词，我觉得公民社会，人与人可以有政治、经济地位的差别，但人格必须平等。为此，我不“粉”他人，也不喜欢他人“粉”我。可是，黄裳是一个例外，读他的书有20多年的历史，越读越觉得深邃，并且不同年龄段读，还会有不同的体会。于是，我“粉”黄裳，是心甘情愿、心服口服的“粉”。

　　舜威兄当然知道我的趣味，一次赴杭州公干，在浙江美术馆，舜威送我一本黄裳的《惊鸿集》，他说，这本书你会喜欢的。

　　的确喜欢。

　　对于黄裳的文章，得见必读，还要细读、深读。去年年初，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见到黄裳的一篇新文，读后，就与顾村言编辑说，黄裳还能写文章，想必他的身体还好。顾村言说，是很好。然后我得寸进尺地要求，能否带我去看看老人家。顾村言说没问题。

　　7月，到南京参加“金陵论坛”，便与顾村言联系，想绕道上海，拜望黄裳先生。顾村言说，恐怕不行了，黄裳先生住进了医院。放下电话，我没有觉得突然，想一想，93岁的老人，与医院的关系该是怎样的密切。顾村言看懂了我的心思，又说，黄裳先生出院后，我们再去看他。

　　两个月后，也就是9月5日，黄裳在上海瑞金医院告别人世。

　　近几天，看得多的一本书，即舜威兄赐赠的《惊鸿集》。这本书是黄裳的书跋集，考据精审，叙述清晰，文字朴实，余音远大，与其他著作并无二致。不同的是，这本书跋集，附有黄裳的手迹，每一篇书跋，黄裳均以毛笔书之。当然可以这样说，《惊鸿集》既是黄裳的书跋集，也是黄裳的书法集，可谓曲响调圆。

　　曾有论者言，当下文人书法阙如。我想，当他看到黄裳的《惊鸿集》，一定会修正自己的观点。黄裳不仅是当代的著作家，也是学问家、书法家，真正的文人书法家。

　　文人书法与书法该如何区分？这是文化问题，也是学术问题，长文章能够回答，三言两语也可以言清。文人书法的首要特征，是书法的文化内涵，文辞与书写，应该有文化的表述。我一直强调，书法是综合艺术，仅以外化的笔墨，难以完成书法艺术的美学建构。

　　黄裳的书写波澜不惊，一笔笔，一行行，中规中矩，清清爽爽，与当代书法有本质的区别。与其说黄裳的书法是文人书法，毋宁说是黄裳伴随晨钟暮鼓、清风淡茶写就的读书心得。

　　其实，读书与书法没有距离。只是一些当代书法家太不喜欢读书了，读书才成为问题。黄裳读书太多，书法在他的眼中真实、全面；黄裳学问太深，自然影响到他的毛笔书写。

　　《惊鸿集》中49帧书跋，是黄裳作为文人书法家的证明。第一，这些书法作品，有深厚的传统功底，易见黄裳于唐楷、唐人写经、魏晋墨迹中取法，点划明快，结字坚实，笔法自如，情深意切。《旧抄“泂山九潭志”及其他》《旧抄“文泉子集”》《澹生堂家书》，典雅、醇静，尽显黄裳的书法才情。当代楷书，愿意在形式上作功课，乌丝栏、肆意钤印，便成了一些人的聪明才智。旁观者清，这种聪明才智是因为缺少黄裳式的聪明才智，是无奈的、被动的、经不起推敲的选择。书读多了，探知历史的眼光远了，就不会如此浅尝辄止，而是把笔墨与学识结合起来，把挥毫与性情结合起来，把过去和今天结合起来。第二，黄裳的书写很时尚。时尚与时髦有区别。黄裳的时尚，来自他对历史的谙熟，对典籍的了解。黄裳喜欢用朱液书写，有时写满一幅字，有时题跋，视不同的需要，把朱液用到佳处。黄裳的朱液，根据书跋内容的错落，或浅或淡，一如谈吐的节奏。看黄裳的朱液，会看到古籍中的眉批，一字字，是读书人对书的感叹或怀疑。当代人用朱液，直接明了，强调视觉冲击力。在一旁看，除了能够区分红字和黑字以外，不知朱液的铺陈，还有什么意义。第三，黄裳用印恰到好处。细细看过黄裳考究、精美的印，名印如“黄裳”、“黄裳百嘉”、“黄”、“裳”、“黄裳小雁”、“小雁”，闲印如“礼南过眼”、“裳读”、“黄裳容氏珍藏图籍”等，无不透出汉印遗韵和文人的趣味。黄裳的书写与文辞是一体的，书写的形式与思想是一体的，钤印的轻重与作者的审美是一体的。于当代文坛、书坛、学界，黄裳不能复制，黄裳也是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