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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艾平:赫尔洪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4日09:23 来源:人民日报 刘艾平

  赫尔洪德,一个草原深处的铁路小站的站名。我年轻的时候,每每被这里风生水起的景色打动,却从未去想“赫尔洪德”是什么意思。

  看着太阳在湖面漾起涟漪,绵延到墨绿色的山脚下,那银子一样白晃晃的天,在头顶“呼”的一声变得黯淡,仰头看去,原来是密匝匝的银鸥群正在飞过;褐色的大雁,穿梭于羊群中间,寻觅吃草,不知不觉中远离了湖畔;马群轰鸣而来,瞬间雨点般消失在芦苇荡里。春与秋,是天鹅的季节,水面上散着松软的冰雪,上面卧着比冰雪还要洁白的大天鹅,它们常常舞动浸满湖水的翅膀,把宝石一般的水滴扬在晴空里闪烁,又用颀长的颈子优雅地绕住伴侣,互相梳妆;狐狸和鹰隼潜伏在苍茫之中,那些被撕下的尾羽和断翅随风飘零……

  突然像有一双手从我脑后伸过来,带着马汗的微醺,带着风的凛冽,像两只大扇子那样贴在了我的耳后,不由分说地为我关闭了世界的音响,只留一个水与鸟的音频。啊!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百鸟的流啭飞鸣,顷刻间被放大许多倍,种种的高歌浅唱像刚刚洗濯过似的清晰亮丽,升腾飞舞,喧闹着整个苍穹。你听,大天鹅的鸣叫时而像射出的金箭一样尖锐,时而像诗人的孤吟一样低沉;无数的凤头百灵,仿佛已被天空融化,在一片蔚蓝中显现凄清的美声,你却看不见它们飞翔的影子;还有尖尾鸭飞翔时“嗖——嗖——”的声音,像是谁在弹拨绷紧的弓弦,而后,水面上便立起无数挺拔的羽尾,搅着一朵朵小浪花,原来是它们扎进水里找到食物,完成了一个优美的倒立;细听,在草丛和芦苇的深处,藏着一部柔柔的摇篮曲,唧唧喳喳,无始无终,那是刚刚出壳的雏鸟在向父母要吃食,它们必须在夏天长大,然后跟随父母飞到南方过冬。

  大自然麾下,草原母亲的孕期只在这短短的夏季。生,即是万类的尊严,而这尊严,又必须用生来守护!动人的何止这满天的歌唱,更是每一个生命的率性自由,每一个生命的竭尽全力!直到耳后那两只手松开,听觉里“唰”一下注进浩荡的风,鸟鸣在瞬间被冲淡,我才缓过神来。

  有一匹四蹄飞扬的红马,撩动白纱般的雾,走进了我的记忆。马背上那个英俊的蒙古族少年回眸一笑,眼睛里装着翡翠般的清澈。

  时光如梦。当我在另一个夏天出发,沿滨洲铁路出行,看到了那个小站的站牌——赫尔洪德,已是30年之后。我念着:“赫、尔、洪、德”,身边的同事见状赶紧用蒙语把这个词组重读——那份浑厚圆润是一个诗的意境,我无法用汉语描述,只感觉他的口中有一条河,河里滚动着一串玛瑙珠。水走珠转,他说翻译过来就是“黑天鹅栖落的湖泊”。

  这个湖消失了数年,近年天使一般再现,只是尚不丰沛。芦苇荡没有了30年前的茂密,湿地上只有水雉和小燕雀在啄食。阳光在嫩绿的草尖上抚慰着刚刚回家的季节。我将手挡在双耳的后面静静聆听。

  多声部的百鸟合唱没有回来,只听见隔岸的马在打着欢快的响鼻儿。有一个骑马的人也在听鸟,他像我一样用双手挡住耳朵,捕捉着水上丝丝缕缕的生气。

  那是一位神采奕奕的阿爸。他端坐于鞍鞯之上,松松地将缰绳搭在毛呢斗篷的袖边,一开口,便让我听见了他走过的草原。他说,按草原的规矩本不该坐在马上让客人仰着脸说话,请原谅我的两腿患有严重风湿,已经不能下马为你斟一碗用早上刚挤的鲜奶熬制的奶茶。

  这个历经沧桑的牧人告诉我,开春时一闻到阳光的味儿,城里的夜晚就变长了,梦里就看见羊的犄角和马的鬐毛了,只有回到宽阔的草原,他才能把丢失的岁月找到,只有在马背上,他才是那个原来的牧人。于是他和夏天一起回到草原,他的马每天早晨在轮椅前放低了身子,他的儿子把他扶上马背。走到赫尔洪德的岸边,他就苏醒了。

  我问了两遍黑天鹅的事情,阿爸的目光才从水上收起。

  他说他年轻时看见过黑天鹅,那黑天鹅的羽毛是灰色的,并没有白天鹅漂亮。只是个头大,嗓门大。当它们张开翅膀鸣叫的时候,把马吓得腿直抖。

  他说,那对黑天鹅像两只小船似的,从芦苇丛里划出来,脖子很傲气地挺着。河岸上的猎人看见它们,抬手就开了一枪。一只黑天鹅中枪栽入水中,猎人的狗飞快地游过去,没想到另一只黑天鹅一跃而起,用粗壮的翅膀劈向猎狗的脑袋。那只曾经咬断过四只狼脖子的狗,没叫一声就沉入了沼泽,黑天鹅从此无影无踪。猎人的马发出长长的嘶鸣,猎人慌了,从马背上掉下来,枪也摔在了地上。

  后来,雨越来越少,湖一年年地缩小了。

  唉,那个猎人太年轻了,他不知道珍重手里的枪。

  阿爸陷入了沉默。马站起来,慢慢踱步。我看见云在阿爸的肩头汇拢。

  赫尔洪德,雨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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