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传奇题句趣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1日09:58 来源：曹雪芹在北京的日子 吴恩裕等

　　摘自：吴恩裕 等著，石尚存 选编 《曹雪芹在北京的日子》陕西人民出版社 2008年6月

　　在北京西城的一个角落里，四松堂主人敦诚正在他的书斋中同两位客人谈着话①：“我写的那一折《琵琶行传奇》②，你们两位早已看过了。别的朋友都不吝珠玉题了几个字，就是你们两位，到现在还不肯动笔。今天可好，你们非得一齐命笔不可，写不出来，就别想离我这书斋！”

　　客人之一的曹雪芹看着另外一个客人笑道：“真新鲜，子明，你是他的哥哥，逼什么的都有，你可听说过有逼文章的么？”

　　敦敏知道敦诚是要这不爱轻易动笔③的雪芹交卷，于是便说：“不过咱们也够拖拉的了，敬亭叫我们写多久啦，还没有写出。”

　　雪芹道：“那咱们今天立刻交卷好不好？”

　　敦诚一听便站了起来，拍着手道：“对，这才够朋友哪！”

　　敦敏虽然拖延了题这一折传奇的时间，可是对这一折东西，却是胸中早有成竹了的，东西是他弟弟敦诚写的，联系他们兄弟的家世，立意遣词是不难的。因说道：

　　“芹圃，那就让我先抛一块破砖吧！”敦诚和雪芹几乎是同样的话：

　　“好呵，你先来。”说罢，敦诚便把纸笔都拿到敦敏的面前。只见敦敏提笔写道：“西园歌舞久荒凉”。

　　雪芹看了这第一句就不禁叫道：“子明，你可真会联系自己的家事呀！”

　　敦诚也一笑，说：“且看他底下的。”

　　敦敏又写：“小部梨园作散场。漫谱新声谁识得，商音别调断人肠。④”

　　雪芹和敦诚都赞道：“好，好！”“大哥，你只写这一首可算不了交卷啊！”敦诚好像是很郑重地说着。

　　敦敏道：“自然还有。”略加思索，于是又接着写第二首：“红牙翠管写离愁，商妇琵琶湓浦秋。”敦诚不等下面的两句，便赞道：“妙笔！”敦敏又写：“读罢乐章频怅怅，青衫不独湿江州”⑤。

　　雪芹看了后两句，有点儿半开玩笑似的说道：“子明天潢贵胄，又早登高第⑥，因青云之路，才算刚刚开始，为什么出此感慨语？”说罢大笑。

　　敦诚看完了他哥哥的诗，也似乎有些感慨。手里拿着这两首诗，好像在追忆什么似的说着：“咱们这西园倒是个老园子啦。当初本是我叔祖父定菴公⑦的园子。三年前(乾隆二十四年)我父亲解了山海关税务的职务以后，就在这里养病⑧，已是和旧日的西园大不相同了。到了现在，真个是‘高楼倾矣，曲池平矣’⑨。就是歌舞，也远不似我父亲在日的盛况了。不过我倒不在乎这些。我有我的办法，你们看我那葛巾居，两间茅草屋，挂上一个帘，和村墟一般⑩，不是更别有趣味么？你们再看我这四松堂周围的小池，把假山上的井泉引下来，那水自上下倾，真像瀑布一般：白练横空，飞挂帘前，不也是奇观么？可见趣味在人自寻，倒不一定必须富贵豪华才真有雅趣的啊！”

　　敦诚说到这里，雪芹接道：“正是，我也是这样想。要说家道衰微，你们总比我曹雪芹好得多吧？到了今天，我可真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了。但这却磨不掉我的志趣，我还是坚持写我的书！”

　　敦诚和敦敏听了，不住点头。

　　敦敏忽然想起叫道：“芹圃，我的破‘砖’可是抛出来啦，‘玉’呢？”

　　“我曹雪芹哪里来的‘玉’，那‘玉’不是在怡红公子的项下挂着么！”敦氏兄弟听了大笑。

　　“芹圃，你今天打趣也得写，不打趣也得写，反正逃不掉。”敦诚说。

　　“这个自然。”雪芹说着，便提笔立挥一首，一面递给敦诚，一面说：“我是设想白乐天的感觉，不是我自己的私见。敬亭这一折东西，实在把白傅的心情刻画透了。”

　　敦诚接过雪芹的诗一看，不禁拍案叫道：“新颖，新颖，好个‘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这结尾两句真真难为你想！好像樊素和小蛮排演的时候那歌声和舞姿，你都听见看见了似的。”

　　敦敏插嘴说：“难道白傅坐在靠椅上微笑地看着那两个轻倩的身躯在大厅里转旋的情景，不也出现在眼前了么？”

　　敦诚这时自言自语地道：“芹圃的诗总是这样新奇可诵的。”

　　“我不过是凑了几句，要照你们的看法，我这几句诗还真的是‘玉’了哩。好了，这个题目的卷总算是交了，咱们改题目吧！”雪芹说。

　　敦敏谈起他今年二月二十那天，曾经去游过西山，又由西山去北山，一连玩了十几天。到过了白云岭、香界寺、宝珠洞、来青轩、五楹阁、玉泉峰这些胜迹，并且还在温泉洗过了澡。当时，真令人有出尘之想，不愿意回来了。“后来子明给我的诗上有两句：‘我笑振农长啸客，月明骑鹤有谁来？’这是在开我的玩笑，但玩笑开得也好。”

　　敦诚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了。雪芹和敦敏都说他的兴致不浅。雪芹因说，他自己住乡下久了，就对于山水不那么感到新鲜了，尽管他还是喜欢山水和田野风光的。

　　“你倒不见得是不觉得山水新鲜，恐怕你是觉得北方有的是山却很少有水，不是你的所‘乐’吧？”敦诚笑着对雪芹说。他看雪芹没说什么，便接下去道：

　　“其实，我们也有同样的感觉。”

　　几句话把雪芹的思想引向西郊一带的园林，他想起渌水亭，问道：“那渌水亭不知你们去过没有？”

　　敦诚道：“我们也没有去过。不错，那倒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但恐怕也和它主人的命运一样地颓败了。”敦敏也接着说：“提起容若，他倒是个极聪明的人，他的《渌水亭杂识》里谈诗论文的见解很不错。”

　　雪芹道：“他岂但对诗文的看法很高明，他对大道理懂得的也很清楚哩。我记得那《杂识》里面有一条大意是说：三教之中，都有义理，都有实用，也都有人物。若不读他们的书，不知道他们的道理，唯恃一家之说，冲口乱骂，只见自己的孤陋罢了。读书贵多贵细，学问贵广贵实。试想，若不真把书读通，能说出这番大道理么？”

　　敦氏兄弟也同意雪芹对容若的看法。“不仅是这样，这个人还是笃于古谊的哩。”不等雪芹说完，敦诚就接道：“是啊，你看他同顾贞观和吴兆骞的事情，真是难得。尽管顾贞观寄充军在宁古塔的好友吴兆骞的《金缕曲》写得确实不错，然而容若看了竟至感动得下泪。许为‘河梁生别之词，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便慨然允许向明太傅说情，而兆骞果然就在辛酉入关了。这真是一段佳话。吴兆骞生入山海关已是不易，可惜回来之后不上五年，也竟死了。”

　　雪芹听到这里不禁说道：“那吴兆骞也是咎由自取！”敦敏没有懂得雪芹的意思，不同意雪芹这话，竟忘了什么忌讳不忌讳的：“按说那次科场的案子是处分得重了些的。你想前明处理这类案子，不过一般惩罚而已，这次重则死，轻则充军，而且株连了很多人。雪芹，你怎么能够说兆骞是咎由自取呢？”

　　雪芹笑着没有回答——他想：子明你是可以说这些话的，我曹雪芹却不敢说“处分得重”，尽管人们心中无不认为那次科场案是处理得残酷无比的。再说，子明你始终没有理会我的深意啊。

　　倒是敦诚心快：“子明，芹圃的意思是说：‘谁叫他做禄蠹来呢！’你别忘了我们的芹圃老兄是无意于举业并且看不起那些汲汲于仕进的人啊！”

　　敦敏和雪芹听了都大笑。

　　片刻的沉默表明大家都在想着什么。敦诚有点意识到这样的谈话如果再继续下去，会不大合适，会有关碍。于是便道：“你们知道，我这四松堂的规矩是：‘文字饮，风月谈’，不臧否当代人物，不议论目前政令。你们可别破了我这规矩啊！”

　　雪芹和敦敏相对默然，他们懂得敦诚的意思。这时雪芹远远望见葛巾居门外挂着那个被秋风吹得来回摆摇的酒帘儿，打趣地说道：“《琵琶行传奇》一折的题诗已经题了，总算是交代了‘文字’二字，可是‘饮’呢，主人？”

　　“真糟糕，只顾谈，饭都忘吃，已经过晌午了，快去吧！”

　　主人敦诚说着就招呼雪芹和敦敏向葛巾居走去。在路上不时还听到他们的笑声，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注释】

　　①这次谈话的时间和地点都是假定的，但雪芹和敦敏都题过敦诚的《琵琶行传奇》则是事实。

　　②敦诚何时写《琵琶行传奇》一折，无确考。他会说：“余音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见《鹪鹩庵笔麈》。

　　③由张宜泉《春柳堂诗稿》中《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一诗“君诗曾未等闲吟”句可见。

　　④见《懋斋诗钞》壬午年诗。

　　⑤同上诗之第二首。

　　⑥雪芹这里指的应该是乾隆二十年敦氏兄弟参加的宗学考试，考列优等那件事。事详《四松堂集》中《先祖妣瓜尔佳氏太夫人行述》有云：“……乙亥宗室岁试，钦命射策，诚随伯兄，试于虎门。命下，诚忝优等之末，御赐笔墨有差。……”“伯兄”即指敦敏。又我的《有关曹雪芹十种》中的《四松堂集外诗辑》里面有癸卯诗《寿伯兄子明先生》有云：“……先生少壮时，虎门会翱翔；文章擢巍第，笔墨叨恩光；当年工射策，至今宗署藏……”即指此事。

　　⑦见《四松堂集》中的《鹪鹩庵笔麈》。

　　⑧同上注。

　　⑨《四松堂集》中的《四松堂记》。

　　⑩敦敏《敬亭小传》见敦诚的《四松堂集》。

　　同上注。

　　戚本《红楼梦》第一回。

　　指写《红楼梦》。

　　这里设想雪芹用贾宝玉的“玉”打趣。

　　原诗除下引二句外均不传，赖有敦诚《鹪鹩庵笔麈》所引，始得仅存二句。

　　《鹪鹩庵笔麈》有云：“余音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曹雪芹题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白居易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乐天二妾名樊素、小蛮；素善歌，蛮善舞。

　　见注所引书。敦诚称曹诗“新奇可诵，曹生平为诗，大类如此”。

　　据《懋斋诗钞·二十六日得敬亭山中书并诗书此却寄》一诗的注。注云：“自二十日入山至今恰七日。”

　　同上书：《闻敬亭贻谋从西山一带复之北山诗以寄之》。

　　同上书。

　　同上书。

　　同上书：《戏赠敬亭山居》。

　　同上书所引诗上有敦诚手批云：“诚我亦佳！”四字。

　　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之义。

　　清康熙时是明珠的园子之一，他的儿子纳兰成德尝居该地。

　　指纳兰成德，后改名“性德”，即容若。著有《饮水词》、《侧帽词》、《通志堂集》及《渌水亭杂识》，又《通志堂经解》每种之前都有他的序。他是曹寅的朋友，雪芹《红楼梦》中论诗处，似受了他一些影响。他生前正值他的父亲明珠做大学士。

　　见《渌水亭杂识》卷四。具有反封建思想的曹雪芹是应该欣赏容若这些话的。这几句话有反对封建统治者所独尊的儒家的意思，在封建社会中，这种思想是有进步意义的。事实上，雪芹对于儒、释、道都有微词。

　　清康熙丁酉科场案，吴兆骞汉槎遣戍宁古塔。“太傅明珠子侍卫成容若，夙知汉槎之才，而与顾梁汾(即贞观——恩裕注)善。梁汾为汉槎求援于侍卫，未即许。乃作《金缕曲》二阕，寄汉槎。侍卫见之，泣曰，‘山阳思旧之作，都尉河梁之什，并此而三矣。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梁汾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侍卫告之太傅，遂以康熙辛酉入关。”见吴德旋《闻见录》。原见贞观寄吴汉槎宁古塔《金缕曲》自注。其《金缕曲》之一云：“季子平安否？便归来生平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料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薄命，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鸟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其二云：“我已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兄剖。兄生丁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原题云：“时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这件事情，在当时也是一件盛传于一些文人中间的事。详看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中之《科场案》一篇。

　　吴兆骞遣戍入关后，病卒于康熙二十三年。

　　即指丁酉科场案。

　　敦敏虽系天潢，但却极不得意，因此他也会有当时一般人的感觉。

　　联系《红楼梦》里所表示的一些对科举的看法，应当得出这样结论。

　　怕说了得祸，须知当时文字狱很厉害。

　　见《四松堂集》卷二《草堂集饮》一诗，亦见《鹪鹩庵笔麈》第二十六则。

　　上引《笔麈》第一则。

　　敦敏《敬亭小传》(附印《四松堂集》卷首)有云：“又嗜酒，别构小屋，效村墟式，悬一帘，名‘葛巾居’。客来则就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