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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一些,才能走得远——独家对话著名导演康洪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1日09:51 来源:解放日报 王一

 

康洪雷这个人康洪雷这个人

  打电话跟康洪雷约专访,刚刚说完意图,听筒那头就传来两个字“来吧”,浑厚干脆。这位蒙古族导演的直率呼之欲出。

  采访前一天,他刚从西部回来。他和伙伴们组织了个车队,从青海湖一路开到丹巴吉林沙漠,再到额济纳旗。他欣赏大自然的魅力,“我特别喜欢把这种感受放到我的作品当中去,告诉大家生活中还有这样一面,这就有意思了,作品应该就是这样”。

  在喧嚣的文化生态中,他坚持用单纯对抗复杂。

  他的坚持,更像是“许三多”附体:他拍“无爱情、无女人、无敌我”的《士兵突击》;拍细腻、柔婉,甚至带有悲剧色彩的女人戏《青衣》;拍关注特殊群体的戏《推拿》……没有一部有可参考的模式铺路,却都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虽然,同行人寥寥,后来者罕罕。

  特立独行的他,甚至享受这份孤独,“因为这种坚持是有趣的,是人类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声称自己的每部戏孩子都能看,“表达感情的方式有无数种,我要把好那道关”。

  他推了数不清的戏,放弃了华谊给他的原始股。有人说他傻,他却觉得自己精明得很,因为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失去创作的自由,不必担心不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创作。

  他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着自己的每一部作品,生怕点滴不恭,就打碎了一生的宝藏。

  不能什么都装着,那新的东西就进不来了

  解放周末:中央一套电视剧黄金档刚播了您的作品《推拿》,收获了“零差评”的好口碑,不过收视率却不高。眼看着收视率上不去,当时着急吗?

  康洪雷:当然着急!因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是不是我的作品表达得还不够好;故事的表述还不够流畅,不吸引大家?尽管主题是对的,还是应该在下一部戏里想办法把故事讲得更好。

  解放周末:您担心的是作品质量,而不是市场?

  康洪雷:市场不归我管,收视率也不归我管;可对于每一个影视创作者来说,拿出作品给人看是他(她)的本能,拍作品肯定不是为了孤芳自赏,压成碟光给自己看。

  每部戏拍好之后,我都会再回头分镜头一点点看,总结问题。这部戏也是这样,下一部戏还得考虑在表达上有所提升。

  解放周末:有人把《推拿》收视率不理想的原因归结为题材太过小众。

  康洪雷:不是提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吗,那你怎么体现呢?特别是文艺作品,大家真的不能都一窝蜂地挤在一条道上。如果我们的产品都是一个品种,那不就成了上世纪50年代的状态了吗?服装单一、商品单一、情感单一,生活就会少了很多美好和多元的色彩。

  解放周末:现在,打上您名字的作品已经成了一种品牌,这是不是也会减少一些收视率的压力?

  康洪雷:但也不能不考虑投资方的利益,人家掏出来的那是钱啊,又不是纸,可别让人家赔了。怎么才能不赔?咱又不会搞经济,又不会搞营销,可是咱会把故事讲好,那就使劲把故事讲精彩。

  另外,我过去很排斥跑宣传,现在想明白了,一到宣传档期,我也穿上正装,跟大伙儿一起站到台上;但说实话,出现在那种场合我很痛苦,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把所有的话都在作品里说尽了。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没有第二种视角了。那种尴尬和难受是生理上的。

  解放周末:看得出您在尝试改变,这种尝试会不会发展到以后就成了一种妥协,变成在作品中也融入一些商业元素?

  康洪雷:绝对不会,除非商业元素和戏结合得非常好。

  我们多数人没有受过商业方面的教育,因为中国文化有点排斥这些;但身处今天这个时代,我们必须面对。现在很多二三线城市,广告林立;却毫无美感,都成视觉污染了,这也是由于我们缺少文化产业的基础教育造成的。至于文艺作品里应不应该融入商业元素,我真的没想明白,所以我才去读MBA。

  解放周末:听说读MBA时,您还就“电视剧该不该姓‘钱’”这个问题跟一位老师辩论过,现在有答案了吗?

  康洪雷:我承认文化确实可以产业化,像好莱坞就有一套完整的工业化生产体系;但我还是有点排斥我们现在所进行的所谓的文化产业化。因为我觉得我们的文化生态还不够好,还很脆弱,你在这样的文化生态里进行产业化,可能会带来很多问题。我很担心,所以才去学习;可说实话,我学了两年还是没学明白。但有一点我一直很清楚,那就是电视剧什么时候都不能姓“钱”。

  解放周末:说到钱,您的一些做法让很多人都不太理解,比如华谊公司给您原始股您不要;高价码请您拍戏的有很多,也都被您推掉了。

  康洪雷:这个不重要,关键是你要怎么生活。华谊当时要给我那么多原始股,很多人都觉得眼红。原始股好吗?好。但是很多事物是双刃剑,得到一些就意味着要失去一些。比如,创作的自由,还有对题材的决定权。拿了股票,你就很容易被产业化,你喜欢的东西也不能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

  我特别怕被产业化,当然现在这是势在必行的,但我还是很怕。我离开华谊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冯小刚导演一年出一部电影,还都做得不错,你想他得失去多少东西。我很敬佩他;但也很替他着急。

  解放周末:有时候,放弃比获得更难。

  康洪雷:也没感觉有多难,觉得自己就应该这么做。这种放弃或推掉,不能只是嘴上说,是要真的推出去。有人说我傻;但我始终相信,你推出去了也会有收获,只是早晚的问题,而且收获的喜悦往往会大大超出想象。

  做人做片子,都是这样。要把东西装进去,就要先放空自己,不能什么都装着,那新的东西就进不来了。

  需要一些让人感到自豪的作品,不能老抽自己的脸

  解放周末:现在的电视剧已经形成了几大模式,宫斗剧、谍战剧、婆媳剧……这些模式被市场证明是比较容易成功的;但您的作品似乎总会避开那些“阳关大道”,而选择人迹罕至的小路。为什么?

  康洪雷:就像宫斗剧,大家都往那奔,我为什么不愿意凑热闹呢?都说要“满足观众的需求”,我不这么想。我的创作不是为了满足和迎合观众的需求,搞艺术创作的,还是要有文化自觉。很多时候,观众是被动、消极地接收,如果一味顺着他们走,你作品里对于高尚的赞美、对于人性的解剖就会慢慢让位于世俗的审美情趣。如果没有约束,一味的自由,人性里面抑制不住的恶就一定会泛滥出来。

  说个极端点的例子,南京大屠杀,相信当年那些施行屠杀的日本新兵,很多人其实本性善良,为什么到了南京就变成禽兽了呢?就是环境打开了,所有人都这么干,于是人身上的恶就显形了,就变得禽兽不如了。文艺创作也是,你不能跟着观众走,观众要什么你就给什么,那是不对的。

  解放周末:艺术的眼光要更高,要引领。

  康洪雷:其实这个观点是我的老师和我讲的,他说要用高尚的眼光去看待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以高尚的形式把它们表达出来。他反复提醒我们,别忘了“高尚”这两个字。

  解放周末:现在的文艺作品里,关于“高尚”讲得很少。有时候,人们甚至感觉提“高尚”好像是在唱高调。

  康洪雷:“高尚”这两个字是种在我心里的,几乎我所有的作品都有对高尚的人和事物的描绘。就像在风云密布的环境中,你看到了一丝霞光美,然后沿着这丝霞光向前走,一定会迎来一片艳阳,这点我特别相信。生活也是这样。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我们老说别人复杂,是不是因为你复杂,别人才会复杂。如果你单纯呢?你简单呢?是不是别人也会简单下来?

  解放周末:但是很多人觉得单纯就会吃亏。

  康洪雷:那是他们那个“单纯”的目的性太强了,如果没有目的,那又何必怕吃亏、怕受伤害呢,怎么能伤害得了他们呢?这些我很早就想明白了,所以我的作品中,都有一种我很相信的东西,比如阳光,比如健康,比如光明的未来,生活中有没有这些?当然有。

  解放周末:表现得却还不够。

  康洪雷:远远不够。现在社会上是有很多问题,谁看不出来啊。不会说话的孩子都能看出父母的脸色,会用他(她)的哭和笑来与你沟通。看问题只看负面,我觉得不是能力。你能看到一个人的光辉之处,看到人性的美好、纯良,看到人家身上我们还缺失的东西,这才是更值得骄傲的。

  如果一对恋人天天互相挑刺、抱怨,我不相信他们的恋爱还能谈下去。家庭也是这样,夫妻互相指责,毫无赞美之意,日子能过下去吗?民族、社会、国家也是如此,作为其中的一分子,是不是应该去发现她的美,由衷地去赞美她?美其名曰“我眼里揉不得沙子”,难道真的没有任何美好之处吗?

  解放周末:既要看到暗处,也要看到光明。

  康洪雷:看光明,不是为了遮蔽暗处。问题有没有?有,还不少。改革开放30多年,我们出的问题太多了,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如果没有这30多年能有今天吗?不能光盯着问题看,也要看到改革开放给我们带来的实惠。

  就说上海吧,那么有活力的大都市,看到她,你不觉得激动吗?你不愿意去讴歌吗?天天就看到那些问题,纠结其上,把它们不断放大,让人看着闹心,能解决问题吗?

  我们需要多制作一些让国人看过能萌生自豪感的作品,不能老抽自己的脸。东方人的隐忍、内敛、做在先说在后,这些优秀的特质,为什么我们不拿出来做成艺术形象,让观众看完感觉很舒服:哎呀,我有这样的兄弟姐妹,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当这种自豪感慢慢变成自觉以后,那民族的自信力不就提升了吗?我们自己骂自己,埋汰自己,不给自己鼓励,自信从哪儿来呢?

  解放周末:一方面要有看到问题的眼光,一方面也要提升发现美好的能力。

  康洪雷:对,要两条腿走路。用锋利的手术刀剖开社会毒瘤,展示给大家看,警示自己,使国人前进,没错也没问题;但也要满怀信心,诚心诚意去描绘我们身边那些让人温暖的人和事。我更愿意选择做后者。

  总惦记着那些欲望,就没办法单纯了

  解放周末:崔永元曾说过,看您拍的片子,感觉不出您脑子里在噼里啪啦打小算盘,揣摩观众的口味。在浮躁的社会中,这样的单纯其实很稀有。

  康洪雷:人还是要单纯一些。我不敢说自己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只能说我是在努力向着单纯迈进的一个人。

  解放周末:“单纯”在今天听起来似乎更偏于贬义,您为什么要追求单纯?

  康洪雷:艺术创作特别需要单纯的状态。我经常问年轻演员,“这部戏之后,你们想不想要30万元一集的片酬?”“想啊,太想了!”我说只有一条路,单纯下来。只有单纯,才可能有奇迹发生。你要是总惦记着那些欲望,就没办法单纯了。

  解放周末:怎么才能保持单纯?

  康洪雷:最简单的方式是有意识地把自己的欲望降低一些。其实训练自己很容易,馋的时候克制一下,买东西的时候简单一点。就拿衣服来讲,如果你有很多件,你就不知道穿哪件好;当你只有两件的时候,你就好拿主意了。

  还有就是居安思危,不是说让自己焦虑,而是对自己要有要求。人生很漫长,你的修行、修为、修养,不在点点滴滴当中去培养,到了一定的年龄,开始随心所欲,就不一定变成什么样了。

  另外,人和人相处,不要只记得“过”,要常怀感恩之心,当你出现不愉快的时候,想想人家曾经对你那么好,曾经那样温暖过你,想想这些,就什么都化解了。你总觉得你有社会地位,是个人物;但这些东西不会一辈子陪着你。职务会一辈子陪着你吗?康洪雷会当一辈子导演吗?都不一定。社会可能很快就淘汰你,但是人和人之间是要长相厮守的。

  解放周末:其实您刚谈到的是三个很重要的维度,也是梁漱溟先生提出的关乎人生最重要的三个关系:人与物的关系,人与内心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

  康洪雷:还有一个也很重要,就是人与土地的关系。

  我经常回内蒙古,因为我的家在那儿,我喜欢那儿的环境。我有空就回去,也是想远离一些城市的喧嚣。以前做场记的时候,我就这样,有活儿了来北京,没活儿就回家。我现在依然是这样,我能离开城市就离开。一是为了北京天更蓝、路更宽,我们少添些麻烦;另一个是因为在偏远地区,生活的气息会扑面而来。在大城市呆的时间长了,就会麻木、不敏锐,你要什么都会有,有的时候也挺可怕的。

  解放周末:远离城市是保持单纯的需要,还是创作的需要?

  康洪雷:都有。这个“十一”长假我和朋友们去了西部,大家开车绕着青海湖转了整整一天。晚上大伙在月光下掏心掏肺,能不开心吗?我特别喜欢把这种感受放到我的作品当中去,再把它传递出去,告诉大家生活中还有这样一面。这种感受是你自己体会到的,不是坐在家里编的,这就有意思了,作品应该就是这样。

  横在面前的只有一个法则——你信吗

  解放周末:曾有媒体采访您时打出了“保卫单纯”、“保卫康洪雷”这样的标题,您觉得自己需要保卫吗?

  康洪雷:人家也是出于好心。我觉得大家身上都有值得守护的东西,只是愿意不愿意拿出来的问题。

  其实我拍《士兵突击》时谈的也是这个意思。一个是单纯的许三多,一个是复杂的成才,两个人同时从一个村子里走出来,谁走到最后,让大家去看。是复杂的人走入所谓复杂的社会如鱼得水呢,还是一个本真的人处处碰钉子、处处热脸贴冷屁股,举步艰难地向前走,走得更好呢?最后,还是单纯走得远。

  小时候经常听父母讲龟兔赛跑的故事,道理我们每个人都懂,关键是你用不用。“点背不能怪社会”,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你生活中的态度,直接反映在你的作品里。“文若其人”、“字若其人”,有的老师翻开学生笔记的第一页,就知道这个学生的性格、兴趣、思想,甚至能看出来他(她)未来能走到哪儿去。

  同样的道理,剧若其人。这个行业骗不了人,尤其是电视剧,这么大的篇幅,50多万字,30多集,创作者能把自己隐藏得深不可测,谁也看不出来?那是不可能的,老百姓都能看出来,别说其他艺术创作者或者心理专家了。所以我一定会用坦诚、用真实来表达我要表达的东西。

  解放周末:您作品中呈现的美好,很多人都觉得好;但也有人觉得太不现实。

  康洪雷:其实横在面前的只有一个法则——你信吗?看到一个剧本,我就会问编剧:你信吗?你信,你告诉我为什么信;不信,这个剧本你给我干嘛。你信了,你身边的人才会信,所以我觉得这是标准。我所讲述的故事首先我自己要相信,不只今天信、明天信,后天还能信,这样的戏我才会去拍。

  解放周末:据说您拍戏还有一个标准,就是您的作品要让孩子都能看。为什么会给自己设立这样一个要求?

  康洪雷:我想我的戏我女儿也能看,我不想让陪孩子看戏的人尴尬,因为我们的人文文化、情爱文化还没有像西方那样开放,那你就有责任,不能标新立异。

  表达方式有无数种,关键是选择哪种。《推拿》的剧本里写了很多接吻镜头,最后我一个也没拍。我和演员们反复讲,接吻是最容易做到、最直接的表达爱情的方式;但是艺术表达不见得这样,它有很多方式。要有美感,要让大家都感觉过得去,同时还要传达这样的意思,这就难了;但这恰恰是我想做的事情。这个度,出于自觉,我愿意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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