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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诗人郭小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8日12:2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潘 磊

  提起郭小川,我们首先想到是他“战士诗人”的称号。作为一个有着10余年军旅生涯从延安走出的革命工作者,这个称号自然名副其实。但回顾中国当代诗歌史,让郭小川之所以成为郭小川从而与其他诗人区别开的,是他对裹挟在历史洪流中的个体生命复杂心灵世界的关注与展现。

  出身于书香门第的郭小川由于亲身经历了从青年知识分子到革命战士的转变,因此他自然格外理解许多像他一样的知识青年从知识者到革命战士的蜕变过程中所历经的种种思想冲突与情感矛盾。可以说,从青年知识分子到革命战士所经历的生活、情感变化,既是郭小川的生活道路,也构成了他诗歌的一个重要主题,决定了他的诗歌自我剖析式的抒情方式。对于参加革命的青年知识者的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探索,集中体现在郭小川1956-1959年的诗歌创作中,他陆续写下了长篇叙事诗《白雪的赞歌》《深深的山谷》《一个和八个》。尽管诗人因为这些诗作遭受了猛烈的批判,人生亦陷入困顿,不得不离开中国作协,它们却成为郭小川作为“心灵诗人”的标志性作品。

  长篇叙事诗《白雪的赞歌》突破了当时的题材禁区,借知识女性的视角来抒写一段特殊的感情。战争时期,从事革命工作的知识女性于植,丈夫去了前线作战,她独自在后方抚养孩子。一天晚上,孩子高烧不退,心地善良、医术精湛的年轻医生,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为孩子治病,无声地陪伴着她。当医生得知于植为丈夫的安危焦虑不堪时,又连夜赶路将丈夫平安回到后方的消息告诉她。作为女性,于植也感受到医生对她的深厚情意。当医生医好孩子的病,于植心生感激,她对医生产生了朦胧的情意:“我的面前不断地闪动着他的影子,/呵,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对他的感情已不限于友谊?”最终,于植经历了短暂的游移之后在情感上回到了丈夫身边,保持了情感的忠贞,但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恰恰是诗人着力描绘的是她与医生之间基于个人情感所产生的介于爱情与友情之间的感情。有意味的是,诗人对于这段感情的态度。他借于植之口吐露了自己的看法,即使于植的感情有过游移、彷徨,但这并不妨碍她感情的纯洁,“我们的感情跟雪一样洁白”。在个人话语几乎没有表达空间的年代,郭小川借助女性视角表达了他对人的情感复杂性的尊重与理解,将女性复杂多样的情感世界作为审美对象进行了丰富的开掘,正如诗歌中的诗句,“不仅要像雪那样洁白,而且要像雪那样丰富多彩!”这无疑是在宣告人们生活与情感的丰富与多元的合理性,人的价值存在也应该是多维度的。

  如果说《白雪的赞歌》是诗人借助女性视角对人的情感的丰富与复杂的合理性进行正名,那么《深深的山谷》和《一个和八个》则有着郭小川自我经历的投射,从诗歌中我们仿佛读到了郭小川内心的矛盾、挣扎、焦虑、冲突。《深深的山谷》中的知识青年出于理想奔赴延安,性格柔弱,不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面对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的女友,感到了两人的距离逐渐拉大,最终选择了葬身“深深的山谷”。诗歌中的“他”清高、孤傲、聪慧,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考虑的是个人的情感与欲求。他对自己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非常清楚自己并不适合当时主流的革命伦理,“我呢,我是属于另外一个时代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无非是行商和过客。”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本性上的善良,他对仍然爱恋着他的大刘怀着深深的祝福。他不革命但也不背叛革命,“当然我也不愿去当革命的叛徒,/因为,那对于我跟革命一样没有意义。”从中可以见出,诗人并不抱着简单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来看待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在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存在着过渡地带,一些本性善良的知识青年就在此徘徊、彷徨,诗人对于这类知识分子给予了同情性的理解。因此,诗歌的最后,虽然女主人公大刘和志同道合的指导员结了婚,但心中始终纪念着在延河边的这段爱情,不断在心中重构着恋人的形象,“一个不平凡的男子,/黝黑的脸上突起来高高的鼻梁,/额头微皱着,露出深沉的忧郁”——整首诗给人印象最深的也是这段没有结果的爱情。诗人自述这首诗作的目的是“勾画出一个知识分子的可耻又可怜的脸谱”,但这个在革命伦理和个体伦理中挣扎的知识青年,无疑也有郭小川自己的影子,当然更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追随革命的一代左翼知识者的集体情感记忆,因此诗人并没有丑化这类知识分子,而是以同情的笔触真实地描绘出了他们的复杂心态。从郭小川日记中我们可以发现,郭小川本人也经历过类似的矛盾、挣扎,在中国作协党组工作的郭小川一度非常苦闷,在政治工作与个人欲求的矛盾、挣扎中焦虑不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作协是文化界风暴的中心。作为作协的书记处成员,郭小川也参与了“胡风集团”、“丁陈集团”等批判运动,但本性善良的郭小川陷入了深深的矛盾、痛苦之中。从日记中可以看到,作协的工作给诗人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和痛苦,“八时起,就为眼前这件事煎熬着,弄得心情非常之坏”。“一种厌烦和不安的情绪占有着我,情绪有时像气流一样,是这样地压人。”(1957.1.11日记)“晚饭后,改陈的结论,许多情况弄不清楚,苦极了,同时也烦极了。精神上尤其特别疲惫。对于这个工作,我简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这简直是一种刑罚。”“百端愁绪,一起涌来,久而不能成眠,腰又酸痛,身体疲惫不堪,这真是最痛苦的一天。”(1957.2.17日记)与此同时,作为诗人的郭小川又在疲惫的工作间隙进行诗歌的构思、创作,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决心在蕙君回来之前,完成这首长诗……总共一千行。为了把这首诗献给读者,纪念蕙君这一次旅行,我真感到快乐。”“由于快乐,也由于对自己这个人的欣赏,我简直狂热了。”(1957.5.25日记)“又写了几行诗,思索着《白雪的赞歌》的修改问题,整天为创作冲激着。”“又愉快,又美丽,生活常常有这样幸福的时刻。”(1957.11.24日记)在日常工作与诗歌创作的矛盾冲突中挣扎的他不断写信给邵荃麟、刘白羽,希望能够离开作协,到下面进行创作,他甚至想过,只要能离开作协,即使受点处分也没关系,也是值得的。但他的举动招致了作协对他的批评,被认为是在“向党要名誉要地位”。在作协领导眼中,郭小川成了与《深深的山谷》中的青年一样的“个人主义者”。

  《一个和八个》虽然触及的是革命内部冤案这一题材禁区,但其中也有着郭小川自身痛苦经历的投射。革命者王金被当作敌方派来的奸细与八个犯人共处一间牢房,他处境艰难,既受到同狱的八名罪犯的挑衅、欺辱,也被他所忠诚的革命组织所抛弃。在这一绝境中,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信仰,力图以自己的行为去感化、影响这些罪犯,并在军队遭遇袭击时挺身而出,指挥战役,为革命尽力。王金是诗人理想化的一个革命者的形象,如此完美的英雄形象,其实折射出郭小川自身痛苦的人生经历。革命者受冤屈的故事,郭小川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亲历,成为他心中的隐痛,也成就了他的创作冲动。据诗人自述,《一个和八个》的创作动机来自肃反和延安审干时的经历。在延安抢救运动中,郭小川听人坦白说北平的“文艺青年联合会”是一个“红旗团体”,自己参军前曾参加过这个组织,便以为自己也成了“日本特务、国民党特务、托派”,所以“马上就急哭了”,到坦白大会上进行了坦白交代。过了近一年、写了十多次检查以后,这个问题才被澄清,得到一个“没有任何政治历史问题”的结论。与此同时,新婚仅一个月的妻子杜惠,被怀疑为“特务”而遭拘押,被监禁在中央社会部的监狱里,长达2年零4个月之久。在此过程中郭小川经受的心灵磨难,在日记中留下了印痕:“我每夜都梦见你……梦见你成了鬼,真可怕,你的脸是白的,而雕浮着可怕的沉默……每天都想到你,想到你也许因病死去,想到你因为‘破坏’党而(被)处死,想到我们将不可能再见面……你不像是特务——人类中最阴毒的,动物中最污浊的——假如,你真是,那对于我,就犹如丢掉一个黑色茧子一样丢掉你。可是,你不会是的,你受了别人的牵连的可能居多,正确些,你可能是受了冤枉,然而,不能把这看作是冤枉,那是不对的,因为确有无数的敌人……”从中可见诗人在信任组织与信任恋人之间痛苦的徘徊与游移。有意味的是,诗人在诗歌中将自己在审干运动中内心的矛盾与挣扎置换成了对王金这一理想化的革命圣徒的塑造。对待冤屈,王金当然是痛苦的,得知叛徒的指控时有点儿“惶乱”和“惊恐”,听到锄奸科长的愤怒声讨“像刀子般割着我的心”,听到科长怒斥他这个“无耻的叛徒”,王金的“嘴唇颤抖”了,“每条神经都感到疼痛”。但他又大度、从容,极力配合组织的工作,以“严肃的负责的态度,陈述了这个事件的全部内因”,然后就耐心地等待着组织上的处置。当得知已经没有可能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时,王金想用最后的时间以自己的人格理想来感染、影响身边的这八个罪犯。可以想象,诗人塑造这一理想化的革命者形象,也在以自己构想的悲壮、决绝来缓解自己内心的痛苦与委屈,当然也有以此表明自己对组织的绝对忠诚的成分。因此,在看似完美的革命圣徒身上,我们感受到的是诗人内心痛苦矛盾的心灵世界。

  作为那个时代的“心灵诗人”,郭小川找到了他一直在寻找的“新颖”而“独特”的东西,那就是对于走向革命道路的青年知识者的情感世界的多面性的探索。但他的努力、尝试遭遇了一系列的严厉批判:《白雪的赞歌》被认为“脱离了社会主义文艺的轨道”,“通过个人的琐事,小事化大”,“是资产阶级文艺道路”;《一个和八个》更是受到激烈的非议和批判,“这首诗在政治上是反动的,并且充满了人性论的观点,宣扬‘人格力量’、‘主观战斗精神’等反动的唯心主义文艺思想”。受到批判之后,主动认错的郭小川得以如愿以偿离开了作协,到《人民日报》做了一名记者,到各地采风的生活让他有了精神上的放松与平静。但一直努力形成自己诗风的诗人,放弃了他的“心灵”探索,写下了《林区三唱》《厦门风姿》《甘蔗林——青纱帐》等与时代主流吻合的作品。从辞章、诗体形式来说,是华美的,但失却了心灵之韵。正如他的女儿郭晓惠所言,“从此以后,他从飞鸟变成了一只走兽,把外在的控制内化为自身的禁锢。于是,心灵上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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