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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里要有“人”——独家对话全国政协常委、著名画家靳尚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5日10:49 来源:解放日报 顾学文
 《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
《青年歌手》《青年歌手》
靳尚谊及其作品 靳尚谊及其作品

  近日,北京大都美术馆开馆,著名油画家靳尚谊出任这家公益性民营美术馆馆长。对于这位大画家的意外“转身”,有人不解。

  靳尚谊在接受 《解放周末》 独家专访时则说,“我就是要做好每一件具体的事”。

  做事,意在做人。在画布上塑造人,在生活中关注人,是靳尚谊一辈子的事业。

  而今天,面对这个仿佛按下了“快进键”的社会,他所焦虑的,恰是“人”正在人们的眼中渐渐消失。

  作品中的人

  我喜欢关注人,那很有意思

  解放周末:您创作了大量以中国人为描绘对象的肖像作品,用油画这一外来画种表现中国人形象,难不难?

  靳尚谊:我以《八大山人》的创作为例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八大山人是我非常喜欢的画家,他的花鸟画寥寥几笔,空灵得很。这和油画很不同,油画是“满”的,不留白。要用油画的“满”来表现一位中国画家的空灵,这就非常难。八大山人晚年在南昌青云谱出家,一处道观,一片水塘,很幽静。但水塘很小,小的水塘很难表现空灵的感觉,所以,我把水塘放大,只留了陆地的一角,用水天一色的背景让画面空灵起来。水墨画表现水天一色很容易,用油画的方式就很难,我试验了很多次,画了整整两年。

  解放周末:所以,有人评价您是在“塑造人”,而不是简单地“描绘人”,因为从您的作品中不仅能看见人的形,更能看见人的神。

  靳尚谊:以前欧洲的肖像画都是定件,国王坐在那里,要把他画得威武,不能乱画。我的肖像画是创作性的,有一定的情节和主题思想,有对人物心情、情绪及所处典型环境的处理,和一般定件是不同的。

  解放周末:您笔下的人物形象很丰富,既有伟人、文人、艺术家,也有朴实的劳动者和年轻人,您为什么专注于肖像创作?

  靳尚谊:我喜欢关注人,那很有意思。人是最复杂的,所有艺术形式归根结底都是关乎人的。而且,人要认清自己,擅长画什么就画什么。我以前也画革命题材画,但画得比较吃力。我画过两张《十二月会议》,一张是开会的场面,多人物的,另一张处理成肖像形式,结果是肖像这张比较好。后来,我就特别专注于画肖像画了。

  解放周末:把人画“活”并不简单,您是怎么做到的呢?

  靳尚谊:在生活中我喜欢观察人,特别是观察人在时代中的变化。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初,我主要画农民、身边的知识分子,因为我对他们是熟悉的。进入90年代以后,社会变化非常快,我发现自己对新时代的人不熟悉了,那就要加倍用心地去了解。

  解放周末:通过什么方式去了解呢?

  靳尚谊:我和学生聊天,还读很多新小说。我最先看的是王朔的小说,一看,呦,全变了,语言变了,描写的东西变了,跟老一辈的都不一样了。后来,王蒙介绍我看陈染的小说,小说把人内心的、私密的东西都讲出来了。偶然的机会,我又看了《上海宝贝》,卫慧写的。

  一个画家,必须了解社会的情绪和状态,否则就画不出新东西。后期我画了几幅国际题材的画,比如意大利的《老桥东望》、日本的《艺伎·醉》,还有阿拉伯的《惊恐的妇女》,这些都是国际社会在变化中的一些重要状态。国内题材也画了一大堆,都是年轻人的肖像。

  解放周末:您画人,更是在画社会的变化。

  靳尚谊:所有的文艺作品,核心都是研究人。只有关注社会、关注人,作品才有生命力。

  解放周末:人们喜欢您的作品,除了您把人画“活”了之外,还因为您作品中的人有种淳朴、正气的美,与时下一些矫揉造作、搔首弄姿的流俗之作相比,高下立见。

  靳尚谊:我是老画家,我们老画家都画得比较美,这可能跟经历有关。我们在成长期吸收的东西都很好,虽然物质条件差,但思想很专注,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学习都很刻苦,看的都是好书。当时书出得不多,但几乎本本经典。这样的成长环境培育了人很美好的精神状态,无论后来经历什么,青年时期固定下来的东西往往不会变。你说现在很多画家把人画丑了,我理解那个“丑”是他内心的一种表达,是时代的丑在他心头的映射。

  自己这个人

  自己封的“大师”,有用吗

  解放周末:您的作品拍卖价常在千万元以上,近日,又有作品现身某公司秋拍预展现场,估价1600万至2000万元。市场如此火热,但您似乎不怎么在意。

  靳尚谊:那些作品,没有一张是我送到拍卖公司的。

  我们这代人都是苦过来的,改革开放后,日子好过多了。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有房住,有工资拿,不需要卖画,我也没这个习惯。当然,现在的年轻人卖画谋生也很正常。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没有一位画家会舍得卖掉自己最好的作品。

  解放周末:您最好的作品呢?

  靳尚谊:我最好的作品都捐给了美术馆:《青年歌手》、《晚年黄宾虹》捐给了中央美院美术馆;《高原情》捐给了上海美术馆;《侧光人体》、《惊恐的妇女》、《八大山人》 捐给了中国美术馆。大概一共捐了70件吧。

  解放周末: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靳尚谊:作品摆在美术馆长期陈列,让一代又一代人去欣赏,这是最好的了。捐赠才是艺术品最好的归宿。

  解放周末:您画了近60年的画,也是中央美术学院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院长,可是您开个人画展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这和当下一些画家频繁开个展形成了鲜明对比。

  靳尚谊:我只在2007年办过个展,算是一次比较全面的回顾。还有2009年捐赠中国美术馆一批作品,美术馆给我办了个捐赠展。

  解放周末:为什么不再办?

  靳尚谊:我没兴趣。

  解放周末:可很多人却乐此不疲。

  靳尚谊:我就是没兴趣。

  一个专业的艺术家,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画好画,选择画画就是因为他喜欢画画,想要画好,这就是他的快乐。支持一个人在专业上不断深入的核心就在这一点,这个最重要。如果想着要赚钱,要成名,那就画不好了。

  虽然我不办展览;但我这么大年纪了,还常常出国去看展览,很多美术馆我都反复地看,因为一个人在一定时期内研究的方向、重点都不一样。另外,每一张画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我现在是越看越清楚了。

  解放周末:怎么判断好与不好?

  靳尚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差一点就差多了。历史上好画家就那么几个,二流的可多了,时间一长就没人知道了。

  我不喜欢办个展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觉得自己画得很好。1978年,我随中国艺术考察团出国访问,看到了许多国外的优秀油画作品,就感到自己研习油画几十年,却还没弄清一些根本的问题。1981年底,我因为探亲在美国呆了一年,看了大量的油画原作,发现自己的油画比人家差,体积什么的没有做到家。(用手比量)我画的脑袋是这样的,人家画的脑袋是那样的。

  解放周末:可大家都觉得您画得好,称您为“大师”。

  靳尚谊:大师是谁定的?是后人定的嘛。你看,梵高是大师,可梵高在世时,一张画也卖不掉,没人理他。现在的大师都是自己封的,有用吗?一点用也没有。我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无非就是给后来学油画的人一个更高的起点。我给自己的定位是——在中国,研究西方油画基础和画种的表现力比较深入透彻的画家中,我勉强算一个。

  解放周末:关于“好”与“不好”,很多人没搞清楚,甚至也没想搞清楚。

  靳尚谊:做学问要认真,要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做学问就是比别人认真一点,我老看那些好画,看多了,眼界就高,再看自己的画,就觉得不好。年轻的时候,我对照好画找自己身上的毛病,然后一个一个去改。如果眼睛里只有自己,把自己放得很大,那你就没法进步,因为你看不到自己的缺点和别人的优点。

  成长中的人

  没有传统,创什么新

  解放周末:您曾不止一次地警示年轻人,太过急躁,往往忽视打基础,越往后这一欠缺越致命。

  靳尚谊:我一辈子就是注意基础训练,不放松,一放松就画坏。我们现在欠缺的就是基础。在西方,最好的教授往往教一年级,解决基础问题。而在我们国家,有名的教授一般是不屑于教低年级的。

  我曾经参观过德国的一家美术学院,看到学生们还在画解剖、画素描。他们的素描不像我们分得那么细,而是各种体裁都学,一点也不投机取巧。我请教学院负责人他们在教学方面的新发展,他回答——和200年前一样,因为素描的原则是永远不变的。

  油画的基本表达方式、基础体系是不变的,变了就不是油画了。抽象画也是从真实的造型、色彩体系中提炼出来的,不学写实就画不好抽象,写实的工夫一点都不能少。所以,传统和现代是不矛盾的,而是建立在同一个基础上的。有人把上世纪90年代出现的观念艺术,或者叫装置艺术,当成绘画的延伸,说不要画啦,还画写实干嘛。这是不对的。装置艺术是信息社会出现的一个新品种,跟画没有什么关系。很多人没闹明白,说这话的很多还是老师呢。

  解放周末:当下还有种思潮,认为打基础没有创新重要。

  靳尚谊:现在社会弥漫着一种急躁情绪,基础还没打好就空谈创新。有些人没有全面了解西方,却抓住西方一小部分人搞的前卫艺术乱嚷嚷,说人家怎么怎么创新了,其实西方文化的继承性是很强的。国内现在一味强调创新,把以前的传统都快丢没了。没有传统,创什么新?

  上世纪90年代,学生问我“还要不要搞写实”,这是在现代主义和传统画法之间纠结; 现在干脆问我,“还要不要画了”。这不是开玩笑吗?现在有的学生连问题都不会提,专业上的问题提得非常幼稚。不了解情况,对道听途说的东西不做任何学习研究,就把听来的当成事实。要知道,现在很多所谓的“理论”本身就是建立在错误的事实上的,根本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解放周末:面对这种情况,作为一位美术教育家,您怎么办?

  靳尚谊:我不跟学生讲道理,我跟他们讲历史、讲事实。我告诉他们,油画是怎么发展的,每个发展阶段都解决了哪些问题。听我讲这些,他们很高兴,说,噢,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所有的专业都得有基础课,都得讲基础知识。学好基础,才能有造型能力、色彩能力,才能爱怎么画就怎么画,才能成就自己的风格。没有基础,就谈不上创新和风格。风格是外在的、个性的;但基础决定了水平。学校教的必须是基础,而不是创新。创新也不是教出来的。

  解放周末:您怎么和学生分享您的实践经验呢?

  靳尚谊:大家都认为我的《塔吉克新娘》是开创了中国的“新古典主义”;但我告诉他们,我画的时候根本没想着搞什么风格,只想解决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就是体积。

  当下的人

  说到底,还是人出了问题

  解放周末:对个人来说,不重视基础会影响一个人的发展;如果整个社会不重视基础,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

  靳尚谊:太快的发展会带来一些问题,比如建得太快,楼就倒了;速度太快,车就翻了。

  解放周末:有人说,我们中国人的身上,似乎都按下了“快进键”。

  靳尚谊:搞基础见效慢啊,搞表面的东西,看着好看。凡事求快,就是因为一些地方、一些部门、一些人眼睛里只有GDP  这一个衡量指标。

  现在社会上总有一些激进的做法。不敬天地,也看不到他人。你看如今路上行人的脸色,很多都是目中无人,横冲直撞,只低头想着自己的事。若是碰到、撞到了,双方马上就吵开了。上世纪80年代我刚出国那阵,听到欧美国家发生一些不正常的案件,觉得怎么那些人像神经病似的。现在我们的情况也很严重,更神经的案件都有。

  解放周末:为什么会这样?

  靳尚谊:文化和道德都出问题了。我们这个时代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我给新搞的一出京剧提意见,一位官员说,你那是继承,我这是创新。一个管文化的官,竟然把继承和创新割裂开来,你说他有文化吗?很多地方的文化繁荣是表面上的繁荣,搞的是文化产业,其实还是在搞经济。“文革”之后,文化断裂得很厉害,整整一代人缺少学习。文化是最怕断裂的。

  道德的问题主要是缺乏信仰,乱来。经济一发展,把钱当成最重要的了。为了利益,什么都不顾,谁也不理谁,谁也不服谁,把争斗当成学术本身,很少有人认真研究学问。

  解放周末:在您看来,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靳尚谊:说到底,还是人出了问题。国内一些大城市都说要和国际接轨,实行的规则都是国际性的;但是我们不少人的思想都还处在19世纪农耕阶段,包括文化人,小农意识严重,自我膨胀得厉害,眼里只有钱,没有人。

  解放周末:怎么把过度膨胀的人还原为正常的人?

  靳尚谊:要通过各种渠道号召大家,慢一点,不要着急,安心做小事,做每一件具体的事,把事做好。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好高骛远;眼下做什么工作、学什么专业,就老老实实地做好、学好。安安心心做学问,规规矩矩做人。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

  解放周末:先要把小事做好。

  靳尚谊:对啊,别老想着做大事。我退休下来,去做大都美术馆的馆长,就是觉得我们的美术馆最大的问题是不专业,都成出租场地的了。现在国内到处兴建美术场馆,数量多,但不好用,我就要做个美术馆的样板出来。

  解放周末:每个人都要干好自己的事,从改变自己开始。

  靳尚谊:我们已经到了都需要改变的时候。改变,不光是政府的事,也不是这个人或那个人的事,而是每个人的事。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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