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念跌宕：蒋峰的小说王国(谭杰)

　　2002年的《萌芽》新概念作文大赛，成就了一批拥有文学梦想的“80后”青年，而它之于蒋峰的，或许仅仅是踏上文学之路的坚定的心。获奖之后的他曾表示，“我不希望被冠以新概念标签，将像印在我们头顶的烙印一样告诉人们，这是一群轻狂无知而又自以为是的孩子们；我不希望文学父辈将新概念看作是给一些表现欲旺盛的孩子们消遣的游戏，甚至是我们的后代也将我们视为无所事事而又不甘寂寞的典范。”可以看出，自踏上文学之路的那一刻起，他便有着强烈的文学责任感和使命感。时隔11年，蒋峰带给我们的远远不止他的文学天资和才华，与同时期的其他“80后”作家不同，他涉及青春的小说忧伤但不阴郁，书写社会的作品残酷却不流俗。他注重的不是个人感情的无聊宣泄，不是现实世俗的直白表露，而是通过不同写作技巧建构起作品内部丰赡的蕴藏。

　　不走寻常路的“80后”

　　从《维以不永伤》《我打电话的地方》《一，二，滑向铁轨的时光》《淡蓝时光》到《恋爱宝典》《为他准备的谋杀》《白色流淌一片》，不论长篇还是短制，蒋峰的作品都烙着鲜明独特的蒋峰印迹，他的文风保持一脉相承，写作技巧充满了变数，具有很高的辨识度。而他又不愿做类型小说的写作者，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试图打破之前的自己，因此，从他的作品中，我们总能读到新意。

　　与同时期其他“80后”作家或幽诉青春，或强赋离愁别绪，或针砭时弊的写作有别，蒋峰并不追求感官的刺激和消费，自觉远离娱乐，拒绝无意义的写作，同时，又有别于主流文学或关注沉重的现实和社会责任，或投入历史洪流，他追求的是一种陌生化的写作，在这种写作中追寻文学的意义，诉说自我价值。而无论是对文学的理解，写作技巧的把握，还是对生活经验的呈现与思考，蒋峰都显现出超越其年龄的游刃有余。

　　从最开始，蒋峰便是不走寻常路的那一个。第一部作品——长篇小说《维以不永伤》集合了复杂多样的写作技巧，也奠定了蒋峰写作风格的主要基调。不管是如《维以不永伤》《为他准备的谋杀》这类，将小说世界构建得如同迷宫一般，悬念迭起，氤氲出一种神秘的氛围，还是像《恋爱宝典》幽默调侃爱情和文学两大严肃主题，他的作品总是显得饶有意味，具有很强的阅读吸引力。如果说写《维以不永伤》时，他在用力证明自己的文学功底和素养，在之后多年的时间和阅历的打磨下，无论是语言运用，还是写作技巧的处理，他都越来越娴熟自如。

　　蒋峰总是不断尝试和探索不同的写作方向和叙事方式，具有强烈而又鲜明的文体意识。他不懈追求创新写作主体和技艺。阅读蒋峰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推理类小说写得得心应手。这与他的阅读习惯有关，他曾说自己可以很轻松地写类型小说，但是不想成为一个类型小说作家。于是，在他的笔下，魔幻现实、侦探推理、爱情都有涉及，并且有着不俗的处理方式。

　　文本悬疑片

　　蒋峰从不以故事的开端为叙述的切入口。他认为悬念最能吸引读者的阅读兴趣。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维以不永伤》，从女人去打奶途中遇到的女尸写起，总体来说，全书4部，严丝合缝、逻辑清晰地交代了一个神秘的凶杀案，及其背后牵扯进来的十几个人物的爱恨、悲欢、离合，而这4部又可以分开独立成文，风格统一中暗藏着用心经营的变数。在故事的组织上毫不凝滞，其驾驭长篇小说的能力令人称奇。《我私人的林宝儿》中人物之间的很多故事采用倒叙手法，将一个爱情故事设置得悬念迭起。《恋爱宝典》中，作者甚至在开场之后便向读者交代了这部作品将要如何创作。《为他准备的谋杀》中，开篇一句“我去年11月特别想杀人，因为懦弱迟迟没有动手”，将读者的阅读兴趣瞬间提升起来。

　　这种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置的切入手法要求作家能够对自己创造的小说世界有强大的控制和把握能力。因此，他常常采用全知视角，如全能的上帝创造世界一般进行创作。有时从多个人物的视角之间交替切换，甚至与人物的灵魂进行对话，以达到对事件进行更加严密的呈现。《恋爱宝典》中，作者在“我”、Tata，以及我所结交的“女友”之间随时转换视角。这种视角转换与电影里的蒙太奇相契合。在电影艺术手法里，蒙太奇拥有的操纵时空的能力，将电影艺术家心中最能阐明生活实质和故事情节、最能表现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的片段组合在一起，使其最大程度地提炼生活，获取感染力。在蒋峰的小说中，作者的客观叙述到人物内心的主观表现自由转换，人物经历的事态与内心自由转换，摒弃了大量琐碎的无关情节，使小说叙述的节奏得到了很好控制。而他又十分注重小说的内在逻辑和因果关联，尤其是在他的推理类型的小说中，继承了中国传统写作的手法“草蛇灰线，绵延千里”。

　　蒋峰把握小说的自如程度不仅体现在视角转换，在平行时空多线索叙事和文本穿插叙事方面，也同样出色。《恋爱宝典》对爱和文学进行了戏谑而又严肃的探讨，使两个看似不相关的命题交织在一起。主线索描写了恋爱里的种种，副线则运用后现代笔法，将对话体、书信体、诗文拼贴等交织在一起，或从专业作家的角度探讨中外作家的文学观点与作品，或幽默调侃当下社会境况，揭示对文学和人生的深层思考。其中，复调叙事也是他熟谙的写作技巧。《为他准备的谋杀》看似有条不紊的情节交代的过程中，穿插着化学制剂的配方，使文本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似乎一触即发，渲染了主人公复仇的紧张气氛，整个小说的节奏也因此而有张有弛。

　　人物是支撑蒋峰作品的重要因素。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暗合了作家本人的成长轨迹，又或多或少拥有一种流浪者、逃亡者的气质。《维以不永伤》中的杜宇琪上了一年大学以后选择退学，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几乎是作家自己成长轨迹的翻版。《淡蓝时光》中的年轻画家李小天和《恋爱宝典》中的作家“我”，在大小城市之间往返流连、漂泊不定，看似寻找爱情的旅途，同时也是心智不断成熟的路途。《白色流淌一片》写许佳明的一生，小说中的地理坐标从北京、上海，到海南、新疆，几乎遍布了整个中国。《为他准备的谋杀》中，孪生兄弟欧阳桐和欧阳楠，一个自小四处漂泊，铤而走险地过活，一个有着稳定职业和幸福的家庭，却在一夜之间丢掉了警察的工作，又收到了父母妻子葬身雪崩的噩耗，变得除了仇恨一无所有，走上了报仇之路。同时，蒋峰塑造的人物几乎没有无关紧要的，都是构成其小说情节的重要一环。《维以不永伤》的开篇，作家用很长的篇幅描写打奶的女人多年的生活习性，以及这一天的不寻常，而她今天的反常恰恰成了发现尸体的契机，她打奶的习惯也渲染了命案的离奇性；撕掉通缉令的女人将自己的丈夫推向了成为替死鬼的悬崖，也牵出了自家多年悬而未解的一段痛心往事，等等。但他很少倾注自己的感情在某个人物身上，而是以中立者的理性姿态，将笔下人物的境遇和灵魂进行雕刻和渲染。在一定程度上，这种处理方式让故事的展开和细节的衔接更加密合，更富有逻辑理性，同时，也巧妙地让笔下的众多人物形象丰腴鲜活，让读者可以更好地融入作家所创造的悲喜世界。

　　蒋氏幽默与痛创的小说世界

　　建构如此精密复杂的小说王国，鲜明而易辨识的语言必不可少。蒋峰很少使用无意义的形容词和定语从句，甚至偏爱口语化，让语言回归叙述本身。他的语言干练、流畅中夹杂幽默，极少使用矫情做作、晦涩难懂的词语，他的描写精准而又克制，给读者以巧妙的点拨，又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比如《我私人的林宝儿》中，开头“醒来的时候他想，这也许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与结尾最后一句话“快入睡的时候他想，这也许是生命中最悲伤的一天”，最简单明了的两句话，却对照鲜明，内蕴的巨大张力让读者回味不已。而他作品的语言由幽默、调侃和反讽的表述进一步构成了独特魅力。钱锺书先生在《说笑》一文中提到，“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蒋峰的幽默通过主人公之间的对话和对待生活及现实的态度传达出来，看似荒诞不羁，实则“是在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宣告自己的严肃，用自我的调侃以及生活中的恶俗来抗击这个恶俗的世界，在一次次夸张的自言自语与貌似无聊的举止中，昭示着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挚情感”。

　　蒋峰的小说具有很强的阅读性，除了故事情节复杂曲折，叙事节奏明快，还在于他对待写作、对待自己笔下世界的态度是真诚而坦率的。尽管他很少在作品中表达个人尖锐、强烈的情绪和看法，也很少在人物身上做情感和道德的评判，他总是尽量隐蔽地呈现事件本身。但是，他对待自己创造的世界却是极其投入的。在写完《为他准备的谋杀》后，他曾这样说：“我努力写一本不可思议却又如此心痛的故事，以摆脱我长期以来的尴尬身份。所幸我仍没有失去情怀，我依然把我最真诚的那部分写出来，那些人物依然可让我在200多天里不断地痛哭或是大笑，直到二次修改还能让我掉出眼泪。”我想，作者建构这样复杂的故事情节，正是为了更加完整地向读者呈现他心中的人物和事件，毫无保留地表达自身感情。《手语者》中，作者透过许佳明在爱情、亲情中的挣扎和无助，呈现给读者一种不可抗的、强烈撕扯的痛感，给读者带来强烈的震撼感。

　　另外，与大部分“80后”作家的创作不同，蒋峰书写了一些当下社会的敏感话题，比如受贿、法制、公平、弱势群体等。《维以不永伤》中，谋杀案的源头是权钱交易的揭发。在《白色流淌一片》的几个篇章中，通过成长中的许佳明的视角，反映了中国社会转型时期的变迁，《花园酒店》讲述了残疾人及社会底层民众卑微的情感和生活状态，以及城市变迁带来的便利和隔膜，《于勒的后半生》书写了对公正的信仰，等等。显然，蒋峰并不致力于让作品变成反映社会弊端的镜子，并且这样的努力也没有多少现实意义。值得庆幸的，蒋峰用锋利的笔，如庖丁解牛一般游刃有余，不知不觉中便刮开人物内心和现实生活最隐秘的症结。

　　从青春期的拼贴书写，到对社会和人生的思考和挖掘，蒋峰一直在不懈努力地探索新的写作途径和主题，并且乐在其中。从文10多年，蒋峰不炒作名气，不消费噱头，他的名字几乎只与自己的作品和文学捆绑在一起。他志在写出最好看的华语小说，可以说，至少在推理类型小说方面，他付出的努力和达到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蒋峰的写作并非完美无缺，比如早期《维以不永伤》中的第三部中自我夸赞、推崇的部分，与整体风格和小说节奏不符，显得突兀而多余；《为他准备的谋杀》中某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推敲，结尾部分收得不够自如从容，等等。但瑕不掩瑜，在“80后”作家中，蒋峰是才华横溢的。他对文学作品的熟稔，对文学写作技巧的把握，对中西方文学的认知和评判，在其作品中都有所表露。也正因如此，相信他的写作还将会有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