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保林：生命的另一页风景

　　真正的散文总是有自己的节奏的。

　　散文的节奏首先要求作者在行文时，每个句子都要写得流畅好懂，使读者一目了然。

　　一本书不应当让读者看不下去，弄得他们只好自己来调整文字的运动，调整文字的节奏，使之适应散文中某个段落的性质。

　　——[俄] 帕乌斯托夫斯基   《金蔷薇》    

　　我曾以历代文人墨客为题材写过一部《千古墨客》专题散文集。中国传统文人多是儒道兼容的，进则用世，退则遁隐。居庙堂之高则运用儒家学说，经国济世；处江湖之远，则放浪情怀，徜徉山水，亦或出入秦楼楚馆，勾栏瓦肆，寻找肉体和精神的刺激，麻木神经末梢，或将一腔郁垒和才情倾泄在灯红酒绿的游宴上。他们的傲岸狂浪、情感的皱褶、灵魂的骚动、梦极无涯的浪漫，既张扬了桀骜不驯、放荡不羁的个性，也暴露了他们人格道德的缺失。他们的诗词歌赋，记录了个人特定的历史背景和苦难的人生经历，也展示了他们生命的另一页风景。

　　我所力求的历史散文写作，是还原历史的真实，还原人物的真实面貌，披露鲜为人知或“正史”回避的情节和细节。我在历史中徘徊，在时光幽深的隧洞里追循，采撷他们生命光斑的同时，也不涂抹人格的污渍，在介绍他们文学成就时，也鞭挞他们灵魂深处的鄙陋。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诗仙李白对人生及时行乐的感悟，实际上是情极悲愤的狂放之语。贵族后裔、公子哥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诗酒风流，放浪形骸。至于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倾诉积愫，则有相思成灰的悲伤。才华横溢的柳永，身处下层，不也发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吗？苏东坡创作视野宏阔，想象力奇特，词章“倾荡磊落，雄奇清旷，如天风海雨”，有“大江东去”的豪迈气概，也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辛酸楚。这些文人墨客也是饮食男女，也有七情六欲，他们的感情更浓烈、更细腻、更丰富、更浪漫、更诗性，他们的灵感和才情更易迸发和燃烧。他们的绝代华章，最初发表园地也许是勾栏瓦肆的墙壁或妓女的衣襟上、素帕上。深邃的人生感悟、深刻的生命体验、抑郁或狂放的情感，在与妓女交往中，在狂饮浪醉诗俦酒侣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这些文人墨客人生遭际不同，个性不同，都有极其光彩的一面，但山愈高，阴影愈长。他们在高蹈与进取之间，在迍邅和畅达之际，在痛苦和欢欣摇荡之中，或放歌、或浅唱，都有切入肌肤的情感，都蕴含着人生的温馨和生命的苦涩。当然也有诗人酒肉征逐，寻欢作乐，以狎戏女性为乐，他们人格的卑劣、道德的低下、情感的虚伪，也诟病于后世，和他们的优秀作品判若云泥。文学史常常以“贤者讳”而省略了，留给后人的只是辉煌，而不是龌龊。就说李白吧，后人心目中，他是个轻官轻财轻诸侯的狂妄之士、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现实中的李白却是“官迷”，四处跑官、要官、弯腰低眉事权贵，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朝廷重臣，和皇帝共商国事，自诩有“管、晏之术”。白居易青年时代尚有关心民瘼、同情百姓疾苦、揭露社会黑暗的正义感和良知，但当他身居高位，也有腐败、贪婪、好色、奢靡的一面。

　　写在纸上的历史鲜有真实性。历史不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历史，首先是历史书籍撰写者的历史，带着他们的体温和情感，或剪裁、或缝合、或过滤，取决于作者爱好和价值观。绝对真实的历史是不存在的。历史是一笔永远难以厘清的糊涂账。在历史散文写作中，我尽力通过文人墨客的生命历程、诗词文赋和时代背景，进行一番梳理和整饬，还原他们真实的人生，还原他们鲜活而丰富的人物个性，不虚美，不隐恶，实话实说。

　　为写好他们人生另一页风景，几年来，我不仅坐在图书馆翻阅大量的资料和人物传略，更多的时间走出去，拜谒他的墓园，寻访他们的故乡，游览他们生前任所、贬谪之地，参观纪念馆，追寻他们的遣踪、遗迹，或访问地方史专家，采撷他们的风流韵事、轶闻趣话，摭拾他们散落在山野和民间的断章残简，努力丰富自己的历史知识，感悟人物的鲜明个性，体悟他们苦难的人生和跌宕的命运。

　　我始终认为，历史文化散文首先是散文，它应具备一切文学散文的艺术特质，诗意的、哲思的、语言的、细节的、抒情的等等。历史文化散文不应当是史学家的论文或者学者的札记，它应该侧重历史时空想象性的描绘，侧重对历史文化内涵的理性辨析，写历史人物更应该走进历史深处，走进思想深处，触摸历史人物的脉跳、心灵的骚动，通过对历史事件、人物性格、人生际遇的梳理、考证，做出完整的、公正的评价，作品追求的不是历史概念的真实而是艺术的真实，时时想到这是文学，是艺术创作。

　　这些年，我在文化散文中开始追求理性思考，以期完成个人对历史与现实的某种承担。因此在创作中，始终保持鲜明的思想主体意识和抒情主体意识，置身于自己所述的历史时空和历史事件中，写自己所思所感，写自己的心灵，努力通过对历史人物的审视，探索他们的生存环境、个人遭遇以及精神生活的空间，还原他们真实的生活面貌，复原真实的形象。

　　写散文就是写自己，写自己的喜、怒、恨、爱，写自己的感悟和人格的向往。写自己就是写自己心灵受到震颤，无论是爱和恨，必须触及到自己的灵魂，否则只能写出冷冰冰的学术论文。

　　没有历史的厚重感不成其为历史文化散文；没有充满激情的人文关怀，写不出感人至深的文化散文；没有对散文情韵的追求，没有把文化散文当作美文来对待，就写不出血肉丰满、富有真情实感的散文。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典籍浩如烟海，人物繁如星辰，若抓住了代表性的事件，也就能窥到中国文化的一斑。当然这需要作者思想的睿智、创作的激情、深刻的思辨、哲学的批判。我本来不是文化学者，却挣扎着、奋搏着，力不从心地将文化的魅力、文化的本质，在解读和诠释中得到时代性的彰显。

　　一部文学史、艺术史是许多诗人作家血泪斑斑的苦难史，也是许多成功者生执著追求、至死不渝的精神奋斗史。写作是精神性的，是艰难的创造，因为人生是蕴含着苦难和眼泪的。

　　在当下芜杂喧嚣的社会，人们需要一种安静，需要精神的芳草地，需要语言美、文学美、人文美、精神美的陶冶。散文写作需用平静虑去浮躁，用高雅涤去庸俗，用诗意温暖人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