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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栓成:小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1日15: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栓成

  小时候问妈妈:“我是从哪儿来的?”

  妈妈说:“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骗人骗人骗人……”

  邻居二婶在旁边,她煞有介事地说:“真的!你猜你小拇指头为啥少一关节?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时摔断的。”

  我一看,左手小指果真少一关节。我问妈妈:“真的?”

  妈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叹口气,仰脸望着天发呆。

  妈妈和二婶一块儿出门了,我却继续用劲儿地想:宽敞的灌河滩上那么多石头,我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有,我原来在石头缝里是干什么的?既然钻出来为什么不选个有钱的好人家呢?像邻居小刚的爸妈,都有工作,过节的时候能吃白馍。我怎么摔断指头非来这儿,一个过年也难见到白馍的家庭呀!

  记得上小学一年级,妈妈找熟人从县副食品加工厂买回来一点儿米糠饼干,我先饱餐一顿,然后又悄悄地往书包里装了七八块,想拿学校向同学们炫耀。记得出家门不远,妈妈便追来了,我急中生智,忙钻进路旁一个土坯垒的男厕所,想着妈妈是女的,不敢进,谁知道她毫无忌讳,干脆一步不停地追了进来,将我书包里的米糠饼干全部掏走,一片不留。我气得把书包顺地拖着,边跑边扭头责怪妈妈。

  傍晚放学到家,刚放下书包,妈妈就叫我跪到院里,又从门后的扫帚上抽出一根棍,站在我身边,板着脸,问:“为啥把饼干偷偷往学校拿?”

  “想叫同学们尝尝。”

  “你呀,妈托人买这一点儿米糠饼干,为的是后天过八月十五。你先吃一半就算了,又偷偷往外拿,你说后天过节咱们吃啥?你知道吗?到现在为止,你爸和我连一块儿还没舍得尝哩……”

  我一怔,什么?这么香的东西,爸妈还没吃一块儿?

  妈妈叹口气道:“想给同学们尝尝——也行,不追究了!但是,你得说清,跟谁学的骂人?还骂得那么难听!”

  我噘着嘴,不吭声。

  “说!今后还骂人不骂?”

  我仍不回答。

  妈妈扬起小棍,提高了嗓门:“再不应腔我就抽你啦!”

  我突然站起,抱住妈妈的腿,哭着喊着:“我到底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赶快还把我送到那个石头缝里去!我是不想跟你这号妈过啦!我的同桌小琳过节了都能吃白馍,咱们过节吃的啥呀,米糠饼干!我是不想跟你过了,妈,我非回石头缝里不行……”

  妈妈一动不动地发呆,手中的小棍轻轻地落下了。

  我继续哭闹。

  妈妈突然一把将我推开,声音打着颤儿:“你走!想去哪儿去哪儿!我知道,你当初就没看中这个家!”然后抹着眼泪进屋了。

  我马上停止喊叫,停止哭闹,“你当初就没看中这个家”——这“当初”是什么时候?难道我来到人间就会说话?我怎么没一点儿印象?

  长大后我曾问过两次,妈妈总是脸一沉,很斩截的回答:“你调皮,摔断的。”我又想起儿时妈妈那句很奇怪的话——“我知道,你当初就没看中这个家。”直觉告诉我,这背后似乎有段故事。

  把米糠饼干作为节日佳肴的日子随着童年一块儿消失了,吃白馍、吃肉、吃高级饼干点心已经很稀松平常了。但,妈妈却患上食管癌,一发现就是晚期。

  那是个冬天的夜晚,北风狂啸,干冷干冷,我到床前跟妈妈说:“今晚后夜班,我得走了。”

  妈妈颤抖着瘦骨嶙峋的手,向我伸来,嘴唇也在抖动。

  我忙把耳朵贴到她嘴边。

  妈妈说:“别……别走了,今晚陪……陪我吧,妈有……有话跟……跟你说……”

  我一看手表,已快到车间开班前会的时间,就连声道:“不行不行,今晚一得开会二得上班,有啥话明天说。”说着离开病榻,匆匆去厂里了。

  次日凌晨六点,二妹哭着打来电话:“……妈走了,你快回来呀……”

  我当即意识到:昨晚真不该……妈妈要我陪陪她——大限将临,老人家是有预感的,老人家还说:“妈有话跟你说。”有什么话?除了嘱咐我招呼好弟弟妹子外,是不是还有其他事?

  二妹一直在病榻边陪着,她也许知道。丧事办完后,我正想专门找二妹问问,没想到她主动找到我说:“妈临去世前,再三交待叫告诉你,她说她对不起你……”

  什么?我愣住了。

  “她说不该咬了你的小拇指头……”

  “咬!不是摔断的吗?”

  “……”

  接着,二妹复述了妈妈讲的故事,一个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故事:我刚生下来时,身体不好,一天昏迷数次,上世纪50年代的小县城,医疗条件极差,打针吃药都止不住。父亲急了,请来一个算命先生,掐掐算算后说:这娃儿投错胎了,阎王爷给他安排的那个家庭有权有钱,你儿子去了前途无量,将来会当县长,但不知怎么跑到你家了!这娃儿很后悔,所以光昏迷,想死了还上那个家……听到这儿,妈妈抱住我大哭起来,父亲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好。算命先生说:“人的命,天注定。要么不耽搁娃儿的前途,叫他走吧,去再投胎当县长。要么把他左手小拇指头咬一关节,再到寺庙里给阎王爷烧烧香,求求情……”

  妈妈选择了后者。

  二妹告诉我,妈妈临终前说:栓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舍不得他。别说上哪儿当县长,就是当市长当再大的官我也不叫他走。可是我却把儿子坑了,他跟着我吃粗饭、当知青、当工人,受了多少罪啊!你给他说,妈对不起他,不该咬他指头,没叫他当成县长啊……

  我没吭声,默默地走到门外。迎着凛冽的北风,一地摇动着的落叶,凝视着满天繁星发呆:妈妈,如果有下一辈子的话,我还当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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