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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就是这个样子”——采访艾·门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8日11:38 来源:光明日报 [澳大利亚] 罗·库法尔 何朝阳 陈 玮 译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颁奖词称她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

  门罗1931年出生于加拿大安大略省,长期居于荒僻宁静之地,逐渐形成以城郊小镇平凡女子的平凡生活为主题、内容却涉及成长疼痛与生老病死等严肃话题的写作风格。在她早期的创作中,往往以一些刚刚进入家庭生活的女孩子为故事主角,她们为爱情、性、背叛、孩子等苦恼;到后期,则变成在中年危机和琐碎生活中挣扎的女性。美国女作家、普利策奖得主简·斯迈利(Jane Smiley)曾大赞门罗的作品“既精妙又准确,几近完美”。

  1968年,《快乐影子之舞》初试啼声,一举斩获加拿大总督文学奖。此后,《我青年时期的朋友》《你以为你是谁?》《爱的进程》《公开的秘密》等十多部作品纷纷将加拿大总督奖、吉勒奖、英联邦作家奖、莱南文学奖、欧·亨利奖以及全美书评人协会奖等收入囊中。门罗迄今创作了11部短篇小说集和1部类似故事集的长篇小说,作品被翻译成13种文字传遍全球。门罗曾经在一篇散文中介绍阅读小说的方式:“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国《世界文学》等刊物多次对门罗的作品进行过翻译与评介。2004年,门罗代表作《逃离》一经出版即斩获加拿大吉勒文学奖并入选《纽约时报》年度十佳图书。《世界文学》杂志2007年第1期刊登了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电台记者罗梦娜·库法尔对门罗获奖后的访谈录。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将这部作品带给了中国读者。本期特摘选这篇访谈录(选文有删节)和李文俊先生的《译后记》,以期能为中国读者进一步了解这位卓越的女作家提供些许帮助。

  艾丽丝·门罗被乔纳森·弗兰岑称为北美目前尚在写作有待证实的最佳小说作家。她创作技艺高超又骚动不安的故事,以其声名显,人称“新契诃夫”。她的所有故事都以加拿大地盾地区乡间小镇为背景,然而这些故事却向我们描绘和诉说了一切……在艾丽丝·门罗的故事中,没有任何大团圆的结局!

  二○○四年,门罗的新作《逃离》获《纽约时报书评》的年度十佳图书。为此,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电台“书籍与写作”栏目记者罗蒙娜·库法尔专门对门罗进行了一次采访,时间是二○○五年三月六日。

  罗蒙娜·库法尔(以下简称库法尔):大家好,欢迎来到“书籍与写作”栏目。我是罗蒙娜·库法尔,您正在收听的是澳大利亚广播公司国家广播电台。本周对话节目的嘉宾是这样一位作家——她是当今世界健在的最受人推崇的短篇小说作家。乔纳森·弗兰岑在《纽约时报》上撰文,称其为目前北美尚在写作的最佳小说家。约翰·厄普代克和A.S。拜厄特把她比作契诃夫和福楼拜。她就是艾丽丝·门罗,现年七十三岁,蛰居加拿大荒僻之地,发表处女作时三十七岁——那是她十五年中思考、阅读、不断投稿、不断被拒的结果——那些几周后收到的退稿,足以令她彻底放弃写作,或者是完全推倒重来。

  艾丽丝·门罗的故事,情节往往围绕特定时刻展开,一直向前推进而没有回溯;背景大多为乡间小镇及邻里,故事中的人物和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一样,经历着出生、死亡、结婚、离异,人物时常会向生活妥协。故事满含渴望,并对原本可能会发生的事件,寄予较多深入的思考。

  她的最新短篇小说集《逃离》中的每则故事,都是那么完美,让我深深震撼,令我久久无法平息。捧读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你会即刻涌出一种不安与紧张,即便此时你还没读出它在讲述什么。其文字展现的印象,就如石块刻就的雕像一样,深深印刻于人。当她冒着暴风雪穿行三十五英里,来到位于加拿大安大略湖斯坦福镇的一间录音室接受我的采访时,我问她,我读故事的这种感觉,与她写故事时的感觉是否相似。

  艾丽丝·门罗(以下简称门罗):某种程度上说挺相似的。我开始写作前会思考很久,因此脑海中会形成清晰印象,然后再开始写作,当然,写作中会有变化,并且一直在变化,但一般最初的思想,即我构建故事的思想,总是保持着的。因此我创作要花很多时间。初稿完成后我会多次修改,切切实实努力让这尊雕塑比较清晰地从石头中脱颖而出。

  库法尔:你怎么就意识到那些素材能构建你的故事呢?那些时刻、人们的那些谈话或者你观察到的表情,你是怎么发掘你故事的雏形的呢?

  门罗:故事的雏形不仅仅是这些元素,应该是构思人物关系,然后展示人物关系,以本书的第一篇故事《逃离》为例,这篇故事我想我一开始的构思是,一个想要逃离自己婚姻和窘境的女性,后来发现,没有困窘、没有了生活压力以后,自己便无法找到自我了,于是又转回到生活的原位。那么,这只是一个构思而已,对吧?然后,脑海中再开始有人物浮现、有各种事件发生,比如住在路对面的女人就是故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事件。真正让我激动的是我后来在故事中加进山羊这个情节,这个情节我一开始并没想到,我开始只设想了那个女孩,她和丈夫有一个马场,然后设想乡村的模样,他们的邻居等等这样一些情景,然后,我便明晰故事该怎么发展了。

  库法尔:你刚才说的就是那只走失的山羊弗洛拉吗?

  门罗:山羊弗洛拉走失后重又回来。它后来怎么样了,我不告诉你。

  库法尔:那是,不告诉。但我想跟你聊聊故事的开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念一念这一段:

  附近的人都把这条路上那块突起的地方叫小山,车还没上那山顶,卡拉就听到声音了,她断定是杰米森太太,就是西尔维亚,她从希腊度假回来了。卡拉站在马厩门内(这样不易被人从外面看见)朝杰米森太太开车必经的路上张望,杰米森太太住在沿她家门口这条路还往里去大约半英里的地方。

  要是来人是拜访他们的,这会儿该减速了,卡拉至此心里还一直在念叨,但愿别是她。

  这个开头可以说已蕴涵了各种不祥之兆,是吗?

  门罗:是的。

  库法尔:你在制造一种紧张。事情是一件极平常的事情,一个女人在听汽车开过来的声音,但继续读上一两句,我们马上感觉这平常之背后,有故事。

  门罗:是的,所以我在开始写这一段之前,就必须酝酿好所有背后的故事,这就是我的写作方式。有的作者是边写边发掘故事,但我写故事时,是很清楚故事之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和故事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的。写作时也许会有所变化,但在小说《逃离》的写作中,这种变化不大,我就按自己的酝酿写就下来,要说有变化,那就是诉诸文字时,将感情表述得更加清晰。语言表述上的变化而已,不是情节发展方向上的变化。

  库法尔:语言表述上的变化而已,听起来这么简单,可你是文字大师呀。小说《力量》中有一部分, 是故事中的人物陷入梦境。故事构思得如此之奇妙,她不知不觉进入梦境时,读者甚至一时竟也没意识到那是梦境。能谈谈你是怎么构思的吗?

  门罗:好的。我写这篇小说和写《逃离》一书中的其他小说不太一样。这篇小说是边写边构建情节的,写到那个地方时,我想让小说中的人物有一个类似幻觉的梦境,这个梦境既是她想看待事情的方式,也是我作为作者认为我们追踪的两个人物之间可能会发生的事件,她或许能在这个梦境中找到两人间的某种真实。换句话说,这个故事其实是在窥视秘密,以无以解释的方式去发现、或者了解真情。其实是故事中另一个女子泰萨非常擅长此道,但在故事结尾,我却让那个对一切事情都一直充满好奇却又站在局外的女子来揭秘,此揭秘不一定不实,只是未被任何我们看到的事实真相所证实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库法尔:明白,明白。

  门罗:我把自己都绕进去了,因为我以前从未真正表达过这些想法。

  库法尔:这种不确定性至少贯穿于你本集中的很多小说之中,我们能确定什么?我们真的能洞察另一个人的思想或感受吗?我们真的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和感受吗?能否谈谈不确定性以及你的人物?

  门罗:当然可以,因为我觉得这是我写作的原因。我认为一切都是非常神秘的,即便我们称之的平常生活,也并不能轻易解释清楚,而正是这一特质,才使得生活奇妙无穷。生活并不总是舒适或快乐,但它却促使我去进行更多的创作,我不敢说我越写越理解生活,但我越写越觉得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库法尔:你的角色都是了不起的自我完善者,对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尤其是女性,思考、审视,从经历中吸取教训,明辨是非。

  门罗:可总有事让他们猝不及防或难以招架。的确,正如你所知,我喜欢写一些年长的女性,我总写一些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物。自己正接近惯于反思的年龄,试图思有所答。倒不是你真正做了什么,而是你知道这些,你知道人在一生的不同阶段,看待事物是有所不同的。而这就非常有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这便是我从人们生活中发掘出的东西:意外。

  库法尔:乔纳森·弗兰岑说,你的每一篇小说在展现生活上,都力求并获得了格式塔式的完整,这是自契诃夫以来,无人可以与你媲美的;你是展示与阐述事物瞬间之本质的天才。就拿本集中的《激情》一篇来说,我读到,年轻故娘格蕾丝在其未婚夫的哥哥问她是想回家还是想和他一起离去时,她回答说不想回家,你在故事中这样描述道:

  那以后,在描述自己人生转变的这段经历时,格蕾丝会说——她的确这么说了——就好像一扇门在她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但当时并没有这“哐”的关门声——有的只是阵阵默许,该如何行事的理性,自然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天的详尽细节,她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尽管那记忆常常会有不同版本。

  有些细节其实根本就是她的想象。

  好家伙,你现在听我念这段,是什么感受?

  门罗:嗯,我想那正是我当时想说的,因此,我并不是不欣赏那段人生转变的经历。我想说,人生中,我们都有这样至关重要的瞬间,但身处瞬间中的我们却可能误读自己的感受,或者说,人生不同的阶段,理解事物的态度会完全不同。当然,我想她开始是受对性好奇的驱使,被动地默许而已,然后,她不想觉得自己是受驱使接受这一冒险,此次冒险,其结果并不是一场性冒险,而是了解了这个男人,而且远不止了解了这个男人,还有超越这个男人的其他一些东西,也就是说,这次经历,让她探索到某种生活真谛。

  库法尔:你作品中的这些年轻姑娘,总梦游般地经历着自己的人生,好像不是自己生活中的主角似的。

  门罗:你说得很有意思,我该不是这样刻意去描述的吧,但我想你说得对,是这样的。我揣摩,年轻女孩子们一定心里都充满好奇,渴望了解生活,参与生活,就像格蕾丝那样。其实,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还真不是这样想的。当时自己认为自己非常果断,不会受生活所主宰。回头想想,我觉得人生中随时都会有各种力量,让你无法看清当时的现实。

  库法尔:有些姑娘,某种程度上说,是乐于参与生活磨练的,这是因为你让她们在还没有能力作出勇敢选择之时,便遭遇了某些事件,她们因此不得不勇敢地去面对生活赋予她们的机会。

  门罗:是这样的。某种程度上说,她们坦然接受生活的磨练,这种决定在当时来说是很勇敢。投身于生活,绝不退缩,这种态度正是我感兴趣的。

  库法尔:年长女性与年轻女性的关系,也是你的兴趣点。这本集子中描写有几种年长女性与年轻女性之间的关系。有时把年轻女性描述得很性感,有时又描述得很母性,似乎女人上了年纪以后,会仍自认年轻,与自己自认的那个“年轻的我”不即不离。

  门罗:是的,是这样的,这也是生活让我极感兴趣的一个方面,也是我很想在小说中凸显的地方。我认为某种程度上,格蕾丝和她的准婆婆之间更能相互理解,婆婆看起来比格蕾丝的未婚夫和格蕾丝渴望委身的那个男人都更懂格蕾丝。但小说《逃离》就完全不同。我希望表现出年轻女主角的性吸引,她自己不曾意识到的性吸引,因为她太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了。但那位年长女人似乎介入这个年轻女人的生活,纠缠其中。最初,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故事中设计了这个年长的女人,慢慢,我开始看出她的性格,看出故事中为什么必须有她,以及故事中她帮助年轻人的徒劳这一情节的意义。

  库法尔:我似乎觉得年长女人在渴望青春,在试图从年轻女人身上再现青年的自己。

  门罗:我想应该有这个成分,因为年长女人年轻姑娘们提建议,且这些建议均涉及敏感问题,诸如自由啦、认真看待事物啦,等等,而这些建议又往往是年轻女人现阶段根本难以胜任的。在我们这些业已年长的女人眼里,生活中的许多错误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但年轻的她们可还没有这种免疫力。

  库法尔:我觉得听众能听出您自己独特方式表述的思想以及多层的含义。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谈谈自己,您成为作家时的写作景况,我想是在您三十多岁的时候吧,挤出时间应该对您很重要,您结婚了,有孩子。

  门罗:是的,很困难,我其实三十六七岁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而我二十岁时就开始写作,那时我已结婚,有孩子,做家务。即便在没有洗衣机之类的家电时,写作也不成问题。人只要能控制自己的生活,就总能找到时间。但如果你是个女人(这点我想以前我也谈过),尤其是有家的女人,你就得顾全所有需要你的人,无论是需要你的帮助,还是需要你的陪伴。那时的女人的生活,似乎是很无定型的,她们在家里写作,但空余出的时间似乎又有很多非正式的社交活动,电话,那时的电话还没有自动答录功能。没人认为你具有自己独特内在的东西。你还没能证明给人看的东西,的确很难说是你所具有的。我那时从来不向人述说言论、思想。乘孩子们午睡时写作是不可能的,我不敢讲这个大话,现在的女人恐怕也做不到。这是我年轻时最艰难的地方。但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挺不错,因为那时我并没真正做好写作的准备,只是“排练”而已。如果我二十五岁时就通过出版小说迅速证明自己了,那说不定倒是一件挺糟糕的事情。我觉得做青年作家不容易。

  库法尔:那么,老作家又怎么样呢,比如现在的您?

  门罗:其实,老作家也有自身的局限,因为你已时日不多。但老作家某种程度上说更易提些要求,直至最终出版作品。你给自己提要求,你说,什么是作家,作家就是想写作时就有时间写。

  库法尔:我可不认为您时日无多,您健康着呢。

  门罗:希望是这样。

  库法尔:艾丽丝·门罗女士,非常感谢您接受“书籍与写作”栏目的采访。

  门罗:谢谢,很高兴和你聊,罗蒙娜。(摘自《世界文学》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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