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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科幻文学在今天取得的成就是令人瞩目的,但是,无论大众读者的接受还是文学评论界的关注,都还没有体现出这一成就的重要性。这个现实状况,是我谈论中国科幻文学经典化、大众化的出发点。
中国科幻文学尽管有近百年的前史,但严格意义、本源意义上的科幻文学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起步的。可以说,它还是一个崭新的文类。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一种理性和科学的精神,中国文学史自然也没有提供一个可供借鉴的科幻传统,在这种形势下,中国当代科幻文学可谓筚路蓝缕、异军突起。改革开放之后,社会生活和文化形态的剧烈变化,为中国科幻文学的成长创造了土壤,但新生代科幻作家的坚守和努力,可能是中国科幻文学得以兴起的更重要的原因。
判断一个文类的兴起,最重要的表征就是具有典范意义的成熟作品的出现,作为一个路标,它能够标识出这一文类创作的规范性,能够引导一批作家的成长,还能奠定这一文类在大众读者心中的地位。就当前中国科幻文学来说,这种具有典范意义的成熟作品无疑已经出现了,比如刘慈欣的《三体》、韩松的《地铁》、王晋康的《与吾同在》,等等。与此同时,我们还看到了其他一些利好的因素,比如有实力的年轻作家不断涌现,一些作品得到了科幻迷之外大众读者的青睐并且成为畅销书,文学评论界对科幻文学的兴趣在增加,中国科幻文学向国外的译介也有了一些切实的行动,等等。凡此种种,但在暗示着中国科幻文学正在兴起,甚至可以说,我们正处于中国科幻文学黄金时代的前夜。但是,这个黄金时代不会自动到来,中国科幻文学还有很多内在的问题和外在的困境需要解决,还有一个经典化和大众化的过程,如果不积极主动地寻求出路,中国科幻文学只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徘徊更长时间。
简单地说,经典化是指确立和阐释当代科幻文学的经典作品,大众化是指让科幻文学走出小众的圈子,被更广泛的读者所认同和接受。这二者的关系密不可分,没有经典,就很难得到大众读者的认可;反过来说,只有突破科幻迷的圈子,读者群体更广泛、更多样化,科幻文学的经典界定才是有效的。我想从两个方面具体谈论一下这个话题:一个是科幻文学自身的建构和发展;另一个是与主流文学的参照和对比。
不可否认,中国科幻文学在今天的处境仍然有些尴尬。前面提到,中国传统文化中缺乏一种理性和科学的精神。中国的义务教育尽管非常重视数理化,但其倾向却是实用性的、功利主义的;对于科学,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拒斥和漠视的心理。同样具有幻想的性质,人们似乎更愿意阅读玄幻文学、魔幻文学,对以科学为基石的科幻文学则是望而却步。另一方面,由于历史原因,科幻文学仍然被很多人误解为科普文学、儿童文学,似乎难登大雅之堂,于是又有了不屑一顾的心理。中国科幻文学要实现经典化、大众化,必须首先从这样的尴尬处境中突围出来。这就要求作家、学者、批评家共同完成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独特文类的理论建构。而传统文学比如长篇小说,其他类型文学比如武侠小说、侦探小说,都很少有这种理论建构的要求,因为文学传统已经为它们提供了比较稳定的文体规范。科幻文学之所以要对自己的合法性和领地进行辩护,除了它所遭受的普遍性误解,更在于它实际上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类型文学,并且在传统文学的领地之外开拓了新的文学范式。也就是说,科幻文学必须抛弃类型文学这一标签的束缚,同时还要为自己确立这样的地位,它不是传统文学的子孙,而是传统文学视野之外的另外一个家族,这个家族的游戏是传统文学所不能参与的。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否定传统文学,而是说科幻文学与传统文学遵循的是不同的文学范式。
时至今日,决定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依然是科技和人文两大思潮。这里有一个普遍的现象,尽管科技思潮已经决定性地影响了人类发展的进程,但人们通常不会深刻地体验到,科技对人类生命形态的改变。科技神奇感的逐渐消失,足以表明一点,科技已经成为构造人类生存方式的先在条件。我们不会对呼吸感到惊奇,但今天,我们同样也不会对智能手机感到惊奇,而实际上,智能手机已经在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们的生存方式。科幻文学正是科技思潮的产物,它不是救亡图强的勤务兵,也不是提高生产力的马前卒,它关注的是在科技支配历史后,人类生存的各种可能性以及多样化的世界图景。与传统文学相比,除了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和悲悯,它更具有一种超越现实的哲学情怀。不论是否是歧途,人类已经沿着科技的轨迹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而且不可逆转,在这条道路上我们会遇到什么,其终点或转折点又会在哪里,那些躺在人文思潮的怀抱中不愿醒来的人,似乎觉得这都不是问题。而科幻文学,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在对人类生存及其未来的忧思中产生的。
关于科幻文学的理论建构,学界是有自觉意识的,吴岩的《科幻文学论纲》就是先声之作;但更真实的情况却是,相比较于科幻文学创作的蓬勃发展,理论界的缺席情况是非常严重的。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相比较于传统文学的作家对其作品的讳莫如深,科幻文学作家更愿意在创作的同时,去解释自己的作品,去表达自己对科幻文学的理解。这里有争取认同的潜在冲动,但也间接地反映出一个问题:科幻文学有太多新颖的特质需要解释,科幻作家也具有一种十分不同的创作姿态,这多少表现出,科幻文学是一种新的文学范式。实际上,科幻作家在这个方面是非常主动的,而且已经作了很多探讨。刘慈欣有一篇文章,题目是“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刘先生认为传统文学是人类的一场超级自恋,而科幻文学在作着超越这种自恋的努力。在这篇文章中,刘先生提出了科幻文学所独有的“宏细节”概念,并且论述了科幻文学在小说结构、人物形象等方面的特殊性。文章最后写道:“文学正在走向更深的自恋,宏大叙事正在消失,越来越内向,越来越宅,人与大自然的关系自然淡出视线,甚至连对人与人的关系也渐渐不耐烦,只剩下自个儿和自个儿的关系,只剩下个体的喃喃自语。同时,抛弃了时代和人民的文学却抱怨自己被前者抛弃。 作为一个科幻迷和文学上的外行,真的无意指责什么,还是那句话:人类和文学都有自恋的权利,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是想:在内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明确,它至少表明了一点,科幻文学是与传统文学迥然不同的一种新的文学范式。而对“文学即人学”、“文学的核心主题是人性”之类的表述,刘慈欣先生一概持否定态度,这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方面。与科幻作家的主动性相反,文学评论界的反应要迟缓得多。比如在中国知网搜索“刘慈欣”词条,严格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类文章不会超过30篇,而针对作品的文本细读、文本阐释更是少之又少。相对热闹一些的舆论界,其兴趣主要在于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科幻文学,而不是科幻作品的细致赏析,更非科幻文学的理论建构。很明显,科幻文学在专业的文学批评领域也受到了冷遇,还有一点也能说明问题,因为缺乏科学精神和科学素养,很多批评家没有能力或者说不愿意尝试去做科幻文学的评论。总而言之,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能否到来、何时到来,取决于它的经典化和大众化进程,为此,中国科幻文学必须完成自身的理论建构,必须强化文本细读和文学批评,显然理论界和批评界还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关于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经典化、大众化,也需要以主流文学为参照和对比,在与主流文学的互动中来考量。经典话题是主流文学近些年来的一个热门话题,它包括经典内涵的界定、经典的生成机制、重写文学史、当代作品经典化等众多子话题。在一些方面,学界基本达成了共识,比如经典的生成机制。那种认为经典完全取决于作品本身并且一成不变的看法,几乎已经没有人在坚持。普遍的看法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其中外在因素发挥了重要作用,其中也包括作品背后权力和利益之间的较量。社会风尚及其历史变化、政治因素、权威力量、文学批评、教育传播等等,都参与到了经典的生成过程。在另外一些方面,学界的观点比较多元化甚至对立,比如当代文学作品能否被界定为经典。有些人认为,一部作品产生之后就开始了被接受和阐释的过程,就开始了经典化的过程,当然它也极有可能被历史淘汰,但是经典界定的当代维度必不可少。甚至批评说,当代文学的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现代文学,而学术界宁可去研究、挖掘现代文学史中的二流、三流的作家作品,也不愿正视当代文学的成就。他们认为,50年后的读者和批评家,并不会比当代的读者、批评家,更能如实、客观地阐释一部作品。另一些人则引用布鲁姆的观点认为:“对经典性的预言需要作家死后两代人左右才能够被证实。”这里隐含着对文学市场化的担忧,对“红包批评”的警惕,北师大教授赵勇曾这样表述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作为朋友,批评家在评点作家的作品时当然会手下留情;作为夫妻,批评家虽然也会与作家争吵,但更多的时候是夫唱妇随、家庭和睦。”他们对建构当代文学经典的动机和有效性持怀疑态度。对于中国当代科幻文学的经典化,这些观点都值得借鉴。
但是,如果将科幻文学看做一种正在兴起的全新的文学范式,我们就会得到不同的结论,主流文学中的一些问题和解决方案可能是失效的。主流文学有漫长的文学传统,其中诗词曲赋散文小说各领风骚,都有过辉煌的时期,也都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有一点是共通的,先秦散文、唐诗宋词、明清小说都是前科技时代的文学遗产。进入科技时代之后,主流文学依然能够创作出文学经典,比如西方的现代派作品。但是,这很有可能是主流文学的尾声,是在科技思潮主导了人类发展之后,对前科技时代人类生命形态无限怅惘的回眸一顾。现代派关注的一些主题,比如人性异化,触及到了科技对人性和社会的冲击,但它不是科技时代的文学范式。科幻文学作为一种新的文学范式,不是在传统文学的肉身中加上一个科幻构思的灵魂这么简单。科技主导人类进程是不争的事实,缅怀田园诗意无可厚非,更重要的是面对和审视人类全新的生命形态。举一个最简单的科幻构思,比如二十年之后,由于基因科技的发展,人类的寿命延长到了200年,那么,人的价值判断、生活选择以及整个社会机制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绝非空洞的幻想,它是符合科学理性、科学逻辑的。如果这成为现实,那么我们就会明确地意识到,几千年来的文学传统都是一种文学范式,它们不具备理解科技时代的视野和能力。而那些简单地触及科技异化人性的作品,也只是在前科技时代的背景中、在传统的文学范式中,来理解科技。科技只是这类作品的一个题材,是和战争、瘟疫相类似的题材。而科幻文学却不同,它的使命首先是清醒而深刻地揭示科技思潮对人类社会的巨大改变,是对科技时代人类的境遇和可能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换句话说,它很可能是科技时代的主流文学。
作为一种全新的文学范式,与主流文学正纠结于经典话题不同,中国当代科幻文学正处于一个呼唤经典、树立经典的时期。一种文学范式的最终成型,与经典的界定是密切相关的;将哪些作品看做经典,就意味着将如何理解这种文学范式的目标、手段和视野。就科幻文学而言,问题不是当代作品能否经典化,相反,它必须创造出经典。中国科幻文学有可能在21世纪初期迎来第一个黄金时代,产生第一批经典,我们还有理由设想,第二个、第三个黄金时代也会随后到来,科幻文学也会形成一个经典的谱系。由此,它才会最终成为一种成熟的文学范式。
上面的讨论偏于抽象一些,具体到实践层面,尤其是放在当前的文学、文化生态中,中国科幻文学的经典化、大众化有很多途径可以去尝试,比如以科幻电影来促进科幻文学,当然,其中的问题也会非常复杂。最后,赏析、解读文学经典是《名作欣赏》杂志的主要办刊方向,我们愿意为中国科幻文学的经典化、大众化提供一个平台。相信,还会有更多的期刊和评论家加入到这个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