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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燕:克罗姆罗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1日09:41 来源:解放日报 陈丹燕

  我是乘坐黄昏时最后一班火车来到克罗姆罗夫的。韦伯说要是火车出问题,不得不晚到,那么到了以后就给他电话,他好过来给我开门。这已经是2009年捷克的秋天,我在网上预订了克罗姆罗夫老城里的家庭旅馆,韦伯家开的。

  穿过波希米亚森林的支线小火车开开停停,一车子的人安然若素,坐在我对面窗边的男人满脸都落在金灿灿的阳光里,亚麻色的眉毛和灰色的眼珠好像褪尽了颜色似的,惹人多看两眼。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害怕到得晚了,今晚真没住处。但是波希米亚的森林在蜿蜒的丘陵上起伏,夕阳下大群黑色的鸟在林梢扬起又落下,显得森林有点忧郁,十分好看。我少年时代沉迷在旧欧洲小说和交响乐里的日子,又开始在心里的什么角落中蠢蠢欲动了。

  只要在欧洲旅行,就总是会迎来这样的时刻,从心中的轨道,一路滑翔入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是寒冷的上海,天光总是暗淡,但心中总是飞翔着轻盈而绝望的梦想。

  我还是顺利到了韦伯家的小旅店,巴洛克时代方方正正的老房子,在老城背景的街里,屋顶上盖着最后一抹金灿灿的夕阳。

  我这房间小小的,床上有股洗衣液的柠檬添加剂气味。这气味让我想起从前慕尼黑我住过的那个安静的坡顶房间,床也靠在暖气片旁边放着,一张小沙发床。也是白色泡泡纱的被罩,也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德国洗衣液气味。那是我第一次客居在欧洲的一户人家。要是从飞机上看,就好像一粒米落在米缸里那样日常。

  我把自己行李里的电脑拿出来,接上电源,播放自己选好的音乐,林昭亮拉的莫扎特,我从来喜欢的曲子和小提琴演奏者,他在唱片封面上的照片,也是一路慢慢没了婴儿肥,生出白发和皱纹,但是与莫扎特一样没有风霜。

  然后,找出来几个红艳艳的苹果,它们就好像白雪公主她后妈给她的毒苹果那么好看。我在慕尼黑火车站等车的那个清晨买的,一直都没吃,可一路都拿出来放在旅馆房间的桌上,好像这样布置一下,就能让那些陌生的房间因此变得熟悉。

  小狗出去散步,不也会一路走,一路撒尿,而且一路闻着找着,与我的林昭亮和苹果一样。

  安静的街巷里传来一个女孩子清澈的说话声,捷克语,听不懂。但是懂得那里面东欧沉重的大舌音带来的浪漫与粗重交织的语言气氛。

  对面的房子突然一振,好像一张平静的脸上突然挑起了眉毛,那是亮了一盏灯。

  灯光透过厚重的白色蕾丝窗幔,这里真的是波希米亚森林中的老城哎,白线勾起来的蕾丝显得有点忧郁。灯底下是谁?我见到窗边的外墙上保留了一帧古老的湿壁画,方方正正的,画着穿了大花裙子的圣母,抱着她的孩子。这就是十字军东征时代落下来的印记吧。

  我拿了钱包出去吃饭,一边决定要喝点酒,即使是一个人旅行。

  老城安静极了,过了一座桥,听见伏尔塔瓦河在暮色中响亮地流过,打着旋,哗哗地撞在河中央的石头小丘上。想起听过的《伏尔塔瓦》的合唱曲,少年合唱团唱的,“在我的祖国波希米亚群山中,有两条美丽清泉奔流悠长,一条温和一条清凉汇流成河,”心中希望自己见到的,就是那森林中清泉刚刚汇集流出的河流。这时候突然想起,我有个朋友一辈子都喜欢《伏尔塔瓦河》这曲子,他死了,葬礼上用的曲子,也是它。

  我在桥上站了一会,静静听着,心里想,要是这个人听过这里流利响亮的水声,和来自斯美塔那笔下那清亮活泼的弦乐声,他充满遗憾的生活是不是会多一个舒服的句号?凛冽的水汽森森地升上来,高高站在山坡上的圣彼得堂,响起了晚祷的钟声。

  我就想来这个小城静养几天,养我的心,养我的眼。不像游客那样,早上十点钟跟着大巴士来,去城堡看看世界上最完整的巴洛克剧院,下午四点一到,就随着大巴士走了。我就喜欢游客走了以后的老城,好像给人抛弃般的安静,时光霎时就回到中世纪去了:伏尔塔瓦河从森林中打着旋流出来,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挎着篮子,去森林里采蘑菇,晚上父母在家里火炉旁,给自家孩子演木偶戏《浮士德博士与魔鬼》,来自十五世纪的传说。

  于是,我就来到了这里。

  和多年前的旅行一样,一个人。

  路过一个灯火通明的房子,是超级市场。隔着窗子能看到一条粗粗的长圆面包。

  那条面包让我想起波兰的克拉科夫,1993年的夏天,杏子树下喷香的面包房架子上的面包。那是与西欧不同的东欧气氛,更加手工,诗意,天真,像辛波斯卡的某些诗句。

  小小的超级市场里有卖烟肉的,还有面包和小番茄。

  买东西的,是准备回家做晚饭的主妇们。

  红皮小土豆看上去很新鲜,应该煮着吃,用叉子压碎了,放上黄油,干迷迭香末子,撒上细盐和胡椒粉。这种吃法还是佛兰西斯教给我的,那是在1992年的慕尼黑,我住在雪堡的时候,五月,街上开了满树的丁香花。我们那一年还一起吃过蜂蜜煎薄饼。

  还有一瓶酒,德国中部莱茵河流域的新酿葡萄酒。而伏尔塔瓦是流去与易北河交汇的。

  我抱着个大纸袋走在夜色里,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电影《浮士德》里一样。沿街的那些紧闭着的大木头门好像会突然被打开,木偶浮士德会带着满头满脸松掉的提线从里面冲出来。

  回到韦伯家,黑暗的走廊里寂静无声,也许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打开客人共用的厨房,桌子上端端正正养着一束白玫瑰,插在古老的刻花玻璃瓶里。长长的白漆窗子,垂着白色蕾丝的窗幔。

  一个人旅行,晚上会很长,要是能在厨房里做点热乎乎的东西吃,真的再好不过。厨房的电视里报着世界上发生的大事,巴格达有人体炸弹自杀性袭击,美国东部大雪,冰岛国家破产,希腊债务危机,但画面中阳光灿烂之处,人们正在熟练自在地舔着冰激凌。我在这陌生的厨房里煮熟了我的红皮小土豆,做了烟肉番茄汤,在橱柜里找到了成套的碗碟,和擦得闪闪发光的酒杯,和双立人的开瓶器。

  这个韦伯是个德国狂,或者他根本就是个德国人。

  热汤的气味让我想起自己家的厨房,它在下午总是充满明亮的阳光,煤气上常常炖着肉汤。上海与这里差六小时,此刻上海阳光正好。想到自己的房间就在隔壁,吃饱了,只要走几步,就能回到正低低回荡着林昭亮琴声的房间,心中就会觉得非常安顿。旅途中有一个安顿的晚上,实在太好了。真正的安顿感,就是在这样萍水相逢的陌生之地找到的,在遥想自家下午阳光灿烂的厨房时才有。

  来,那么与自己干一杯,为这突然强大起来的安顿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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