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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彦英:太阳被酒泡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10日14:13 来源:深圳特区报 郑彦英
漫画:李楚翘

漫画:李楚翘

  摘 要

  我是1972年冬天参军的,领到军装那天,我疯赶着回家,拿给爷爷看。爷爷把军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说:“人看衣裳马看鞍,你穿上这衣裳,就是公家人了。”抚摸着军装,看着我,“进了门,看个人,你一步都不能踏空,你一定要立到高处!”

  我知道,爷爷这话,期望很稠。爷爷下了一辈子苦力,我一定要让爷爷美梦成真。

  1.

  回家的路

  19岁那年冬天,我坐着军用卡车从礼泉县武装部出发从军,到今年入夏前,40年了,我没有再进过礼泉县城,因为我家所在的村庄,在礼泉县的东南边境,在我的感觉里,县城遥远而又偏僻。

  24岁那年夏天,我回家探亲时,到建陵公社去过一次。天刚亮骑自行车出发,半路上遇到了雨,眼看要上山,雨停了,弯曲而泥泞的山路沉默着拒绝了自行车的通行,我便将自行车寄存在山下人家,徒步上山。那一天的山路我至今记忆犹新,泥泞深而滑,山坡陡而长,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寂静而又恐怖,跌了几跤已经记不清了,傍晚到达建陵公社大院时,公社干部看着灯下泥人一般的我,得知我来会女朋友时,感叹我是天下最痴情的一个人!

  这段个人的情感很快就结束了,若早晨的露水。但是那段难于上青天的道路,我却印象深刻。

  今年春节前,礼泉县几位朋友到郑州看我,对我叙说了礼泉的发展,我禁不住给朋友说起了那一段路,朋友微笑着邀请我回去看看,“你心里的礼泉还是老礼泉,你应该重新认识你的家乡。”话说得柔和,却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想到我拿着女儿的出生证去郑州派出所报户口时,在女儿的籍贯一栏里,自然而然地填上礼泉二字,但是,我为何不去家乡走走呢?

  就像一只飘荡在空中的风筝,风筝的线头还扯在老家的树股上,乡亲们扯了扯线头,我就满怀期望地回家了。

  是六月初,阳光很好,空气很净,我给我的爷爷和爸爸上了坟后,就坐车去了礼泉县,第二天,就到了我曾经于泥泞中跋涉过的那道蜿蜒的山梁前。

  再也看不见那种蛇一般盘卧在山坡上的道路了,取而代之的是宽阔的水泥路或柏油路,路两边,是果园或者田野,杏已熟,桃已红,苹果已经挂果,空气中弥漫着果香。在这醉人的景色和气息里,我们去了山脚下和山中腰几个村庄,在半山腰的一个村庄,我与一个卖杏的老乡聊天,得知礼泉北部山区,被礼泉人民形象地称为礼泉的旱腰带,由于交通不便,土地贫瘠,干旱缺水,这里住着全县近三分之一的人口,自己难富起来不说,还拽住了全县的腿,为这,县里下了狠劲,每年划拨专款修县乡公路,通到了所有行政村。还有一些简直没法建设发展的村,干脆整村搬迁,搬到好过的地方。一辈子没走过平路的人走上了平路,一辈子喝窑水的人喝上了自来水,娃娃们在新村耍疯了,笑声灌满了人的耳朵。

  老乡给我说着,让我吃杏,杏很甜,我情不自禁地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

  吃完杏,我们去了袁家村,在一个小而古老的戏楼前,我们喝着茶,听了一段特色独具的弦板腔。台上三个人,两个拉弦子,一个拉二弦,一个弹三弦,敲的那个,敲的是蚱板,弦一响,板声起,先是对白,对白与唱腔的衔接,严丝合缝,自然起落,唱的都是我们老家人千百年来传下的经典段子,其中有《耍死》,词是这样的:

  闪电瞎,冷风大,呼雷响,白雨下。

  没戴帽子伞没搭,二妈淋成水里鸭。

  湿了怀里碎娃娃,二大跳脚打二妈。

  二妈一闪躲过拳,嘴上有的是办法:

  打我伤了你的手,我往黄泉路上走,

  喝碗蜂蜜痨死呀,风箱拐上吊死呀,

  棉花包上碰死呀,脸盆水里淹死呀。

  二大扑腾跪二妈,死活咱在一圪塔。

  这些词乡亲们几乎都能背诵,但是依然来回听,甚至与演员互动,形成了一种根蔓相连的独特文化现象。

  不断有游人坐到我们旁边听戏,外乡口音不绝于耳。我不禁问卖茶的,是不是有外乡人来这里旅游?

  “那还用说,今年五一,来了15万多人。”

  15万多人?一个小小的半山腰村庄,在五一节期间,竟然接待了这么多外地游客!这里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呢?

  答案在那里摆着,是文化。

  这里有关中地区特有的古民居,有关中地区各种不同的小吃,更有许多被现代化取代了的作坊,人们来这里,似乎穿越远古,似乎看见拧着五千年生命的绳索,绳索上的每一根丝麻,都连着人们生命深处的老腔老调。

  这是生命的文化。人们衣食无忧了,最容易让人们泼洒眼泪的,是根须文化。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郑州,但是,耳朵还连在袁家那戏楼上:

  女子羞,把脸抠,抠下渠渠种豌豆。

  豌豆苗,扯青蔓,结下豆角一串串……

  2.

  西北风

  我是1972年冬天参军的,领到军装那天,我疯赶着回家,拿给爷爷看。爷爷把军装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说:“人看衣裳马看鞍,你穿上这衣裳,就是公家人了。”抚摸着军装,看着我,“进了门,看个人,你一步都不能踏空,你一定要立到高处!”

  我知道,爷爷这话,期望很稠。爷爷下了一辈子苦力,我一定要让爷爷美梦成真。

  父亲把我送到县武装部,我坐着军用卡车离开县城时,父亲在早晨寒冷的风里看着我,天冷,父亲呼出的气就成了白色,父亲没有说话,没有招手,父亲呼出的白气,是父亲推我前行的最大动力。

  三年后,我回家探亲,爷爷已经过世一年多,我大声质问父亲:“为啥不叫我回来?”父亲轻声说:“你爷说,娃正往高处走呢,不能拽娃的腿,不准给娃说……”

  我跪在爷爷的坟前给爷爷烧纸,我的泪流了一脸,却没有哭出声,更没有哭诉。我只是在心里给爷爷说着我的点点滴滴,我相信,爷爷的魂灵就立在我面前,爷爷也会流泪,但泪脸上,是笑容。

  五年后,我转业到了河南省委组织部。父亲每每接到我的信,都会提着信走遍村庄的街道,乡亲见了,自然问:“谁来信了?”他就说:“娃来信了,你看。”人们一看信封,就惊讶:“哟,娃在河南省委组织部工作?!”父亲应:“噢。”似乎很淡。

  后来,我调到省文联当专业作家,父亲每每接到信,往裤袋里一装,不再给别人看。我有了孩子以后,父亲抱着孩子在郑州转,有一回就转到了省委和省文联,回家后,心情很沉重,问我:“为啥要调到省文联呢?”我说:“我就是喜欢作家这个专业。”父亲摇摇头,叹道:“这几天,我抱着娃看了,你原来的单位,就挂了一个牌子,两个人背着枪站岗。你如今的单位,挂了一群牌子,干凉在那儿,没人管。”一句话说得我没法回应,却明确地表达了父亲心里的尺码。我想了想,对父亲说:“你放心,你娃一定会写出个名堂的。”父亲看看我,没有说话。这时候孩子哭了,父亲立即将她抱起来,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扭过头对我说:“你爷……”咽了一口唾沫:“咱一家的人,都指望着你呢……”

  父亲这一句话,和他在寒冬里站在路上呼出的白气,如呼啸而来的西北风,推着我的脊背。

  当上海电影制片厂让我去改编我的小说时,父亲高兴得说了一个村子,为了纪念这一事件,甚至给我的刚刚出生的侄子取乳名郑州沪。当电影《秦川情》在我的家乡拍摄时,父亲如一个剧务一般走村串乡给剧组借道具,母亲则在家里给剧组捂豆芽。当电影在我的家乡一个个乡镇放映时,父亲看了一遍又一遍。当熟人向他道喜时,他却很谦虚:“娃也只会耍个笔杆子写个电影,不会弄别的啥。”

  几年后,父亲来到郑州,一连几天,只帮助我照顾孩子,不说别的事。有一天吃饭时,父亲不看我,很淡地说了一句:“那个张艺谋,也是咱陕西人,也拍了个电影?”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的心,那时候我年轻,自然也张狂,就笑着对父亲说:“爸,你放心,你娃也会得奖的。”

  父亲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撴:“就要你这一句话呢。”

  之后,我每发表一篇文章,每出一本书,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阅读,当我得了一个一个奖时,父亲都会认真地看着证书,然后放下。我知道,父亲不满意,他期望的,不是这一般的奖项,而是国家一级奖。

  非常可惜的是,当我终于获得鲁迅文学奖时,父亲已经过世两年。我把奖杯拿给母亲,母亲抚摸着奖杯说:“清明上坟时,给你爸说说。”放下奖杯,说:“你爷、你爸、你,一个性子,心气硬,心劲大。好是好,伤身子。”我豁然明白,说:“妈我知道咧,从今后,我要注意身体健康。妈你也得注意,你的健康,是一家人的福分。”

  去年一入夏,母亲要回老家住,我不同意。“妈你都82岁了,营养一定要好,才能保证身体健康,但是咱陕西农村,吃个肉都不方便,更谈不上鱼虾,而且呢,家里没有空调,热,厕所距离你住的房子,还有几十步,下雨地滑,你咋过去?光上厕所这一条,就让我放心不下。”

  母亲却坚持要回,说:“我成天做梦,都在咱家院子里,心已经回了,硬将我圈在这儿,反倒会出麻哒。”

  话说一到这儿,我只好依了母亲。

  没想到三个月后,母亲从家乡回来,说话底气足,脸上气色好,走路也很利索,这让我意外兴奋,就说:“没想到粗茶淡饭,反倒让你更健康了。”

  母亲说:“在城里,找地方晒太阳,在农村,太阳跟着我;在城里,脏气四处窜,在农村,好气围着我。要不是城里有暖气,我冬天也住在乡下。”

  上周四,我送母亲回老家,在高铁上,母亲对我说:“你是公家的人,得干好公家的事,写文章这个事,你得尺模好劲儿,别劳累过了,伤了身子,你有了好身子,咱一家人都安然了。”

  从老家回来,我就去游泳了。40分钟,游了一千米,坐到岸上,看着一池干净的水,我想,我的身体就跟这池水一样,池水干净了,所有人都会在里面愉快地游泳,池水稍微脏一点,所有人的愉快都会一扫而光。我的身体健康了,家里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地生活,我的身体出了问题,家里人的高兴没有了不说,还会拖累大家。其实,家里的哪一个人不是这样呢,只有每一个人身心都健康着,家庭都会幸福。只有每一个家庭都和谐幸福了,中国梦才会飞扬起来。

  想到这里,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你放心,我刚刚游完泳。”

  3.

  毛胡子太阳

  “豫东的麻雀都能喝四两酒!”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到河南工作时,这句民谚常常穿行在我工作的空间。冬天我到豫东组稿,我的几场大醉证实了这句民谚的准确。我很奇怪:这里远没有我家乡关中平原富庶,怎么遍地都是能喝酒的人?晚上散步于大街小巷,酒的味道弥散在空气里,划拳行令的声音将西北风切割成细碎的丝片。这里的房子大都很破旧,县城、乡镇、村落的区别在面积的大小上,不在建筑的高低上,每一家几乎都没有院墙,家里有人没人,房子门都开着,走进不管哪一家,能带走的东西只有锅碗瓢勺和破被子。这样的家境,在我老家关中,是绝对不能买酒喝的,关中人先要筑墙,然后置产,将所有有关生命安全的问题解决之后,才会置酒,喝酒也是小酌,而且是遇到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才喝,这里的人怎么把我认为重要的都排在后面,而把喝酒排在前面?!

  豫东人很快给了我答案,而且是三种。

  第一种说法追溯到殷周之交,周朝军队将称为殷顽的殷商大员集中迁移到洛阳看管,而将其余殷商人员,从安阳、内黄等适合居住的地方赶出来,赶到了沼泽遍地的豫东,商人思念故乡,不能带走财产,就将故乡的名字商丘带了过来。殷商人在这片沼泽上艰苦创业,生活很快好起来,却担心周朝的眼细发现了他们的富庶,于是就将财物变成美酒美食,酒肉穿肠过,贫穷在表面。久而久之,这种好酒轻物之风渐渐变成习惯,一直遗留到现在。现在的商丘市版图是行政区划,实际上,殷商人遍布于目前的商丘、周口、亳州、曹州等地。

  第二种说法将时间后移到元代。豫东地区是黄淮海平原的腹地,更是中原的心脏地区,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金元的铁蹄踏到中原,豫东必然在铁蹄之下,而豫东的人,背井离乡,远离中原,成了现在的客家人。北方游牧民族的人在中原依然保留着一匹马能驮走所有家产的习惯,豪饮本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些人乐居豫东,哪有置产的兴致,每日半醺,是他们的最高境界。后来明取代元,但北方游牧人已经在中原几百年,历经数代,已经成了中原人的一部分。人是中原人,习惯却还是游牧习惯,这种种性随着血脉的流传一直至今。

  第三种说法是有历史记载的,某年某月某日,黄河决口于某某地方,黄水泛滥至豫东某某地区,淹没良田多少顷,房屋多少间,致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出逃。而且,黄河发水大多在伏汛期,天热,水灾之后,相对干旱的豫东地区变得潮湿,利于蝗虫生长,蝗虫每来,遮天蔽日,地上所有绿色洗劫一空。千百年的记载一平均,就有了黄河三年两决口的结论,这个结论是令人恐怖的,三年两决口,水灾之后是蝗灾,人们还能安居么?所以,今日有酒今日醉,是黄河催生出来的豫东人的性格。

  不久我到武汉大学上学,与豫东人朱秀海同学,他的家乡在鹿邑王皮六乡,他说很久以来,每到冬季,他们的乡亲就去全国各地要饭,腊月底回到家乡,从年三十到正月十五,王皮六的人都在喝酒,在所有背风的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呼啸着呼噜的醉汉,还有吃了人的呕吐物醉倒的狗。他说在正月十五这一天,王皮六的月亮不可能是圆的,一双双惺忪的醉眼,能把月亮看成椭圆形就不错。我和朱秀海讨论形成豫东人性格的原因,我们倾向于后一种说法,殷商人和金元人历经数代,已经完全是中原人。生活在三年两决口的黄泛区,纵然是欧美白种黑种人,也会形成好酒轻物的习性。

  今年春节前,我去了两趟豫东,我们摄影家协会组织摄影家,去给豫东一个乡村的每个家庭拍全家福。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人几乎完全改了样子,住平房的有了院墙,盖楼房的门户严密,而且,每家都有像样的财物,大量的现代化设置。我和村民聊起了这种变化的原因,他们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年景好了,日子不往好处过往哪里过?

  午饭跟乡亲们一起吃,我知道豫东人的酒量,先声明我的量不行。老乡说:不叫你多喝,光喝个一高一低一稳定。我问咋讲,老乡拿来三个烟盒,一个竖着立起在桌子上,一个横着立起,一个平放着,然后拿来三个平底茶杯,与三个烟盒对应放着,往三个杯中倒酒,每个杯中的酒和烟盒一样高,这就叫一高一低一稳定。我一看,单这三杯下去,我就醉了,便说:“我还是喝一稳定吧。”

  稳定这个说法很好,油然让我想起三门峡大坝和小浪底大坝,就是这两个大坝,保证了豫东人民岁岁平安,安居乐业。

  乡亲们不答应,在湿软稠密的劝酒中,我还是喝了一高一低一稳定,酒是本地产的酒,性烈,下肚后,我怎么也“稳定”不下来,只觉得太阳在我眼前摇晃,太阳咋像个老汉,长了一脸毛胡子?!我问同行的朋友,朋友回答说:“太阳被酒泡了。”

  作者简介

  郑彦英,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河南省文联副主席、党组成员,河南省作协常务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石瀑布》、《拂尘》等6部,作品集《太阳》、《郑彦英诗语焦墨画——乡村模样》等12部。被搬上银幕的电影剧本《秦川情》等3部,被搬上荧屏的电视剧本《彭雪枫将军》等6部。散文集《风行水上》获鲁迅文学奖,30余部著作获全国社科人文科学优秀成果奖等省以上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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